首页-> 2005年第24期

无边的厚土(组诗)

作者:曹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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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风
  
  我已经来到这里
  乡村深处的烟霭淹没了旷野、天荒
  
  在那些满月的夏夜、天垂得很低
  潮水涌得老高,我一直跑上
  山顶,全身都是花、叶和种子
  
  全身都是我摆开的麦子
  我摔碎的金罐
  啊,给您和您的骆驼饮水
  葫芦水瓢内开着我的白莲
  
  全身几乎都是风
  鸟巢在高低起伏的树杈上
  浮动着干草和羽毛
  荷叶的波浪
  正朝着那个颤栗的小蜻蜓打来
  
  被雨淋透的人
  
  大雨打在地瓜地,打在花生地
  打在玉米叶和黄烟叶上,刷刷直响
  一个人头顶苇笠,扛着锨
  在地里转,他已转了许久了
  如一个酋长扛着旧旗子
  他在雨中对积水的疏导是微不足道的
  关键他已来到这里
  
  一阵风把苇笠刮飞
  他索性与身边的庄稼共同接受南来北往的风雨
  有时被雨淋得回不过神来
  就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上
  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要来干些什么
  他只感觉到脚在往地里徐徐扎根
  
  雨越下越大,刷刷刷……
  他一个人在这声音里深得空
  他挟着铁锨四处张望
  雨雾迷茫,村庄苍远
  是什么使他突然害怕起来
  
  沂蒙农家
  
  这里的路,桥,房舍,腌菜坛……
  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
  木门敞开
  一位男子,手提吊桶
  当啷当啷穿过小巷
  怀抱婴孩的妇女坐在门旁的石墩上
  微笑。天空低矮
  过墙不过路的竹子连着人家
  庭院里树阴下的饭桌
  已摆好煮花生,熟玉米和煎饼
  女主人盛上稀饭等待丈夫
  她谦卑地等待,掠过一丝满足
  
  割麦小景
  
  南湖里一片金黄
  收割机突突地叫着
  一下子吞掉一大幅
  那个机手光着膀子,肩上搭一条毛巾
  他稍一动手脚,收割机就停住了
  地边上的几个人凑上前来
  把机器后仓里的麦子装进
  编织袋被拖拉机运走
  
  父亲只吸了一颗烟,满湖的
  麦子都跟着机器跑了
  南湖的天空高了许多
  奶奶不走,她要到这
  收割后的麦田里看一看
  她转了半晌拾到一把麦穗
  就是这把麦穗
  才是她今天最大的收成
  
  种花生
  
  潮湿松软的沟垄划出
  土地在一开一合生长
  黄牛平稳,父亲平稳
  一垄到头,父亲只说“呵回”
  牛便顺从地转过身,另一垄
  又沙沙地划开。我在后面下种
  有时跟不上趟
  每墩两个种变为三个
  甚至父亲看不着就胡乱撒上
  以脚当度的株距不再均匀
  
  二叔用上了花生联合播种机
  扶垄,下种,耙匀,覆膜
  拖拉机在地里转几圈
  就一次完成了
  父亲看了摇头。自言自语
  没有功夫种地就别当农民
  
  他一鞭子摔了出去——
  “啊哈啦啦……”喊起了使牛号子
  天地翻腾
  牛不语,我不语
  我们在自己的承包田里来来回回
  一直移动到这块地的最边缘
  黄牛消失在暮色中
  我看到二叔的花生先一步长出来
  
  炒花生
  
  她从河边选来最干净的沙
  先把沙放在铁锅里炒热
  再放上花生果
  不停地提醒烧火的孩子
  “细柴,细火,一根根的烧”
  好火候,勤翻动
  花生香脆可口,才能卖个好价钱
  
  她不停地翻着沙子和花生
  她手心手背地翻
  切切嘈嘈的声音
  像风掀起叶子吹遍整个树林
  她身里身外地翻
  多余的水分已蒸干
  将自己的一只胳膊都烤热
  
  而烤熟自已是一辈子的事
  她只能每天把花生炒熟
  熟花生的增值正好补缴孩子上涨的学费
  土里的花生能做到的就是这些
  土里的人能做到的也是这些了
  
  甜藕的空气
  
  鹅的脚印,打开一片溪水
  甜藕的空气弥漫小巷
  
  树阴下,老奶奶剥豆
  小孙子端碗站在一旁
  这可爱的孩子
  正细听豆子在碗中的声响
  
  汪塘边的儿童
  与蜻蜓一般大的三个儿童
  他们头顶荷叶,光溜溜蹲在大地上
  用稚嫩的皮肤抗衡着炎热的太阳
  
  一条不宽也不窄的田问路
  傻长的青草
  空出拖拉机轮胎的辙印
  它通向的远方,令人向往
  
  地平线边的洗衣娘
  还把洗衣棒搁到天上
  
  一天的劳动结束了
  
  他伸直腰,收起锄头
  一天的劳动结束了
  身后的庄稼往后退了几步
  
  他用一块石头刮锄刃上的土
  把地头上的鞋放进柳条筐里
  回头走进玉米地
  抱出一捆青草
  该回家了,可他
  站在地头一动不动,像篱笆
  他忘了什么?
  
  他带的农具就这么几件
  这一亩玉米都数过几遍了
  还是不肯跨上离地边半米的路
  
  天空罩上一层云
  他拍拍手又坐在地埂上
  慢慢掏出纸,卷上烟
  整个田野就这点火星
  这八亿农民的田野一层层的黑
  他手中的烟火越来越亮
  
  月亮
  
  有时可看见
  它挎着银色包裹越墙而过
  
  一整夜的白纱压在我头顶上
  重量只等于一句肺腑之言
  
  只剩下一种方向
  
  岩石上筐篮歪倒
  几粒樱桃滚落
  采摘人哪里去了
  
  农妇牵着一头牛来饮水
  男孩坐在水边,洗他鞋上的泥
  此外山上山下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一会儿,女人牵着牛,男孩拿着鞋子
  都走了。只剩下一种方向
  
  秋天的田野
  
  青石岭,野菊花
  刚切开的地瓜干和阳光
  秋天摊开
  一个母亲,一片赤裸的大地
  黑衣裹紧的头颅
  牵一截奔走的篱笆
  
  打扫天堂的人
  曹国英
  
  有些事物似乎一开始就在生活中消失无踪,让我们无从追寻,却又念念不忘。同时赋予废墟与纪念碑的想象。
  在初冬的一个下午,我下班回家经过县政府招待所大门口,突然被一排人吸引,他们统穿蓝色的服装,面朝落日,每人肩上举一把扫帚,排列整齐,脸色苍茫,好像有个带班组长正讲着什么。这是生活中极普通的一个侧面,就是这个侧面触动了我的灵魂。我立即想起:他们就是打扫天堂的人。可惜当时没有带相机,未能把这一瞬的景象留下。从此以后,我整日里捎着相机,想再能见到这些打扫天堂的人,每走到此处就扭头望一望,可是最终也没有遇上那个场面。直到招待所改制,原来的门面被重新设计。我非常遗憾。多少次梦到那一排人把手伸进漆桶,手印打在墙上,一掌一个大字,都曾把日月遮蔽;多少次梦到他们扛着巨大的铁锹艰难地向天边走。这是为什么?我不停地下沉。
  第二年秋天,我陪国际象棋冠军谢军到莒南天佛景区游览,傍晚时分经过寺院,看到一位垂暮老人正用细枝捆成的扫帚,物我皆空地扫着门前一堆晒干的青草。他扫的好像不单是一堆青草。我忽然觉得生活中曾经消失的东西又重新出现,于是拿起相机连拍了数张,稍微找回了一点感觉。但在我的人生历程上,那排长长的打扫天堂的人永远消失了。
  我想起这样一个故事:有三个工人在工地上垒砖,一位牧师分别问三人:你们在干什么?第一个人回答,我在垒砖;第二个人说,我在挣钱;第三个人说,我在建筑世界上最伟大的教堂。若干年后,回答垒砖的人还在垒砖,回答挣钱的人仍在挣钱,而第三个人成为世界上伟大的建筑师之一。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拍摄,回答是:只想寻找那些“打扫天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