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3期

周建歧的诗(三组)

作者:周建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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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的村庄(第—组)
  
  他们已经无所事事
  
  在冬天,他们已经无所事事
  一溜烟蹲在村委会的墙脚下晒太阳
  他们都穿着土黑的棉裤棉袄
  仿佛电线上的一排老燕子
  有的低声说着话,有的把手
  吞在袖子里,有的闷头抽着旱烟
  这些老头,像干瘪的种子,凑在一堆
  听听高音喇叭里的通知
  村里村外,国内国外的新闻
  仿佛这样,就能够在来年春天发芽
  当你走进这些村庄,看到这些
  弯腰驼背,缺牙少齿的老头
  你千万别小看他们
  他们当中年岁大些的曾参加过
  解放战争,肩上至今还留着弹孔
  他们当中年岁小些的曾当过
  几十年的支书,却没沾过公家
  一分便宜,他们贫苦,倔强
  都有一把侍弄土地的好手
  他们当中即便是没儿没女的光棍
  也都有菩萨的心肠
  在冬天的无所事事,已经让他们厌烦
  他们蹲在一起,在等待春暖花开
  他们当中的一些肯定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当你再来这个村庄的时候
  他们就真的剩不下几个了
  
  黄昏
  
  我和牛歪斜着头凝望坡下
  我看见她挎着装满土豆的篮子
  爬上坡沿,反复拍打身上的土
  她的拍打又突然静止于
  村委会高音喇叭播发的一则通知
  
  有时,她去磨坊,她并不习惯
  机器的颤动声,她也看被面粉
  弄白的墙壁上,计划生育的标语
  但生育离她实在遥远
  她是我的姐姐,是一个小人儿
  有时,她去买火柴,把一枚五分的硬币
  轻轻按在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
  
  窗口
  
  立秋之前的夜晚,窗子用一根木棍打开
  窗外有时是黑漆漆,有时黑漆漆里
  眨着一两颗星,晶亮,诡异,像在千里之外
  当兵的父亲的眼睛,有时黑漆漆里
  村庄刚下葬的人,把影子闪过
  有时黑漆漆里,一个老光棍的脑袋
  像南瓜搁在窗台上,有时黑漆漆里
  野虫和小兽制造出不明不白的声响
  有时月亮过来,苍白的窗纸白得更加可们
  有时她怕极了,就会推推我们,我们
  迷迷糊糊,转一下身子又睡着了
  她是我的母亲,她一生的苦难我知道
  却从来没有耐心听她倾诉
  
  后半夜纪事
  
  牛卖掉了,牛棚只剩下冰冷的石槽
  被牛的舌头舔得细腻光滑
  后半夜,大伯披上羊皮袄,照旧
  斜着身子,绕过那架扁豆
  来给牛添草,月光下,他怔了怔
  斜着身子,绕过那架扁豆,门轴
  吱嘎响了一下,他的烟锅一明一灭
  月光下,他的手又把石槽舔了一遍
  
  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我的姐姐,坐在
  自家农舍的院里梳头
  牛角梳沾着水,头发黑漆漆
  镜子照着小妖精似的脸
  倭瓜花爬满了篱笆
  压水机站在院中央
  
  父亲站在猪圈内起粪肥
  姐姐为一家人做早饭
  炊帚掸去锅内的蚂蚁
  半跪着拉动风箱,灶膛里的
  火焰突然熏黑了眉毛
  鼻子上粘着面粉
  
  一根木棍支起年老的窗户
  姐姐把头伸出
  呼唤跑散的几只鸡子
  有时,她去邻村赶集,把钥匙
  藏匿在门楣上面
  
  大风
  
  大风把秸秆垛吹低了
  它们从去年秋天就抱在一堆
  田野上,送粪肥的马车惊了
  更多的沙尘落在
  父亲的帽子上,黑肩上
  大风还鼓起他的衣兜
  装满了虚无的财富
  土地还有点冻,粪肥上
  还闪动着冰凌
  大风把塑料薄膜挂在树顶
  像一堆开破的梨花
  大风把父亲压得很低
  他始终没有抬头,他在寻思
  大风过后,梨花就真开了
  村庄就有了一点白
  
  锄地者
  
  从粪肥上长出的杏树有一尺高了
  锄头的光芒回避着它,春天,二亩半地
  他想象一枝红杏高过麦田
  绿色上面多着那么一点红,他的锄头
  把去年残余的秸梗耥出,有时
  他蹲在地埂,像一头牛梗着脖子
  沉静,缓慢,回头张望一会儿
  锄过的田垄,他的腰里别着烟袋
  对于时间,他总爱比作“几袋烟工夫”
  
  在秋天
  
  老头在树下瞌睡,他是静止的
  他的羊群散落在旷野,玉米已经收割
  羊们在啃食秸茬根部的草
  昨天的羊粪已经上了一层霜,现在
  羊又把大地啃食一遍,那么仔细
  羊群是小尺寸的白,燕山是小尺寸的黑
  
  燕子
  
  它们飞进祖父堂屋,在当中
  一根木梁上筑巢,看得出
  它们新婚不久,叼来
  新泥的同时,还耳鬓厮磨
  说不完的情话
  
  祖父是个坏脾气,两个小家伙的
  喧闹,让他睡不好午觉
  又恼怒白色的粪便,落在堂屋中间
  这个老头,像对我童年那样
  咒骂着,用竹竿把完美的家
  捅得七零八落
  
  它们并不死心,在炎热的夏季
  叼来大雨后粘着泥浆的石子
  把家重新垒起,还生育了三男两女
  这种和谐,再次无端地激怒了祖父
  他趁祖母不在,又一次对它们
  干出蠢事
  
  它们飞走了,在这个家庭
  仿佛从未发生什么灾难
  它们像漂泊中的王
  在这儿稍作休憩,我长久感动
  又为它们今后的命运隐隐忧心
  它们在尘世也只是小尺寸
  
  五月
  
  这是五月,泥土休想压得住
  绿,红,白,压得住一场生命复兴
  我看见一棵发芽的灌木
  比一只发情的雄狮还迅猛
  斜靠在另一棵发芽的灌木身上
  
  一条幼蛇从大地的缝隙
  出来,多像我们的孩子啊
  歪斜着头行走在灰白的路径
  就像银白的小路镶嵌在
  灰白的大路上
  
  一对夫妇看上去,也像从大地的
  缝隙出来,一个在前面刨坑
  一个在后面撒种,他们的脚是有蹼的
  像鸭子那样,再把土地踩平
  他们都老了,却始终镶嵌在那里
  
  长城长——给碧青
  
  我一直想去迁安,看看燕山上的长城
  站在烽火台上,看看一股脑的秋风
  到底从哪个方向吹来,唐蔓草长在关里
  还是关外,山里红一样的女子,在长城上行走
  是不是那样子,前脚跟压住后脚尖
  我还要向西看看张家口那边的长城
  我要看看我的11岁,坐在张家口那儿的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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