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4期
在饶庆年墓地
作者:江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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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片低矮的山坡,埋着诗人饶庆年,他埋在这里,已经十年了。坡上树木稀疏,冬日的冷风里,只有发黄的枯草摇着无边寂寞。作为一个外省诗人,我不知道这座小山的名字,让我伤感的是,这个荒凉、僻静的地方,就是饶庆年永久的栖身之处。
穿过窄小、泥泞的田埂,我们来到饶庆年墓地。我注意到墓前十几级台阶,条石全部是新砌的,且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落叶。台阶两旁,开着黄花,分外灿烂,却令人悲伤。我对阳飚说,可能是刚修的吧。而在此之前,除了亲人,又有哪些人来拜祭饶庆年?一个写诗的人,活着并无多少风光,死后最容易被人淡忘。
我想起好多年前,那时,我接触诗歌不久,在我喜爱的诗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饶庆年。他的诗歌,有对乡野一往情深的吟唱,温馨甜蜜,也有大地上悲苦的人与事带来的忧郁与忧伤。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诗歌中的乡土意识,已经不再追求那种简单的社会意义,更多的是在追求一种诗性价值。他应该算一个觉醒较早的现代乡土诗人。我有一本他的诗集《山雀子衔来的江南》,如今他的诗歌依然被我喜爱。“落雪了/这是初冬/苦荞,你的茎冻得通红了么/你的花冻得苍白了么//你不觉得苦吗/——苦荞”(《苦荞》)当我默诵这些诗句,我感觉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凄美和落寞,还有人世间无处不在的苦涩。
更让我唏嘘不已的是,饶庆年的墓其实只是一个土堆,没有碑石。这次如果不是有人引路,我恐怕永远找不到。饶庆年的家乡在赤壁羊楼洞镇,十分僻远,49岁那年他因病告别人世,死后就葬在家乡这片低矮的山坡,陪伴他的是山风、茅草,和亲人无止境的悲痛。
山上冷风飕飕,我们几十个诗人依次在冷风里向死去的诗人鞠躬,手中的黄花插在坟头。肃穆的气氛里突然响起抽泣声,是林染。这个西北汉子哭了。我看到他摘下眼镜,不住地抹着泪水。但在他下巴,有些花白的胡子上,挂着抹不去的泪珠。当阳飚扶着林染离开坟前,他脚步踉跄,几乎摔倒。他的抽泣,让我们的心更加酸楚。但同时,我又为饶庆年感到幸福。饶庆年若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欣慰的。“诗人之死,实际等于诗人再生”,我突然想起西尔维娅·普拉斯说的这句话,这是另一个我喜爱的诗人,她死去也已经多年。
下山的时候,林染还在抹泪,无人喧哗。山下的野田边,一个农妇在一条水沟里洗刷什么,她抬起头,用茫然的眼睛打量我们。她可能不明白那么多人来这僻静的山里做什么,或许更不知道山上的坟墓里谁埋在那儿。但我还是感到饶庆年是有福的。他的诗歌为他赢得了荣誉,这份荣誉不是哪个诗人都能拥有的。我想,如果我死了,会有那么多著名诗人来看我吗?饶庆年去世十周年,他的家乡为他举办诗歌朗诵会,我死了,还有谁会朗诵我的诗呢?踩着泥泞回到路边,忍不住胡思乱想,眼眶内竟漾动泪光,只是没有让泪掉下来。
我记住这个日子,2005年11月17日,饶庆年去世十周年的日子。就在我们上车准备离开羊楼洞镇的时候,我听到路边的林子里一只鸟在叫。叫声欢快清亮,却看不见鸟的踪影。辨声音,自然猜不出是什么鸟,但我情愿相信那是一只山雀子,是饶庆年的亡魂变成了一只山雀子。他在冬日的冷风里歌唱着:“我的心宁静地依恋,依恋着烟雨江南/故乡从梦中醒来,竹叶抖动着晨风的新鲜”,“那溪水半掩的青石,沉默着我的初恋……”(《山雀子噪醒的江南》)
一只飞走的山雀子回来了,他依然热爱一抹雨烟的江南,依然在歌唱这个辽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