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5期
翟永明诗歌的声音与场景
作者:周 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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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意识和经验呈现
里尔克说,诗不是感情,诗是经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人们对于里尔克这一观念的会心,可能还源于一种旧有的抒情诗观念在当代写作中的泛滥。这一抒情诗观念曾从诗歌写作实践的层面,以一种全面复制的方式达到以诗歌为颂歌和批判目的的功能性顶峰。它具备一定的形式模式,包括角度、句式、词语、口气、韵律等等,几乎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潜伏下来,以至对于许多当代诗人而言,这成为需要清除的方面。支撑着这一中国式抒情诗的基础要素之一的是一种表态原则。而经验,相对而言总是在诗歌论争中,因其复杂性可能触及的个人意念和自由感而被压抑。经验,构成现代诗歌面对世界与个体生命过程所具备的张力的全部意义。另一与经验相关的概念是体验,一字之差,实际上表明了诗歌写作的两个阶段性视点,起始于体验,而完成为经验的呈现。在翟永明早期的诗歌中,经验的丰富呈现和体验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晦涩感常常是混同于一首诗作的整体状态之中的。因而,早期部分诗歌的晦涩、复杂与明朗、单纯并存。在《女人》和《静安庄》两首组诗中,部分的明晰性与整体的复杂感相随,形成了主题的多重性。固然,女性的精神历程、成长记忆是这两首组诗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主题,但是同时来自诗歌内部质询的力量,也构成了对于这种主题的瓦解和伸延。这些目标的实现,往往是对于单纯的过程性的一种回眸和反诘,是对于时间的建造力量的一种置疑。在这里,轮回和循环的威力比之完成本身更加强大。“完成之后又怎样?”诗人所要展现的是完成的被延宕,通过不断的写作而言的延宕,像诗人在多年后进一步意识到的:
于是谈到诗时不再动摇:/——就如推动冰块/在酒杯四壁赤脚跳跃/就如铙钹撞击它自己的两面/伤害玻璃般的痛苦——/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十四首素歌》)使写作意识参与到诗歌主题的完成进程之中的表达,在翟永明的诗歌中表现为与自我经验融为一体的全部生命进程。时间的历程和生命的历程以及创造的历程在诗人的身上集中地呼应在一起,触及到了现代写作行为的一种极端的观念层面,却不以它为手段。
另一种使经验传达的多层性体现出一种自觉意识的方面在于诗人的个体视点的确认,具体的个人的声音是以独特的女性意识为起点的。虽然,在言说的激情程度上,《女人》与《静安庄》已获得了普遍性认同,女性的历史意识与女性身体经验的不可分割性将这种主题嵌入复杂的时代命题之中。当舒婷的个人性达到了对于时代的参与性吁请状态时,她的诗歌本身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这种个人性。在翟永明的诗歌中,天生的警觉和朴实不会带领她要求自己进入这种丧失自我状态的主体介入。与其说她的《女人》“创造了一个现代东方女性的神话:以反抗命运始,以包容命运终”(唐晓渡语),毋宁说,她更竭力地试图逃避与结束这种神话的命运,而在神话的框架下触及具体的个人,这一具体的个人对于世界的态度才是诗人文本所有的意义起点,包括她的写作意识的起点。诗人在诗歌中要完成的是把个人的复杂性丰富地展现为可供自己挖掘的无尽的方面,正如此诗中间关键的一段所揭示的:
永无休止,其回音像一条先见的路/所有的力量射入致命的脚踵,在那里/我不再知道:完成之后又怎样?他空气中有另一种声音明白无误/理所当然这仅仅是最后的问题/却无人回答:完成之后又怎样?(《结束》)某种意义上说,这首组诗到最后结束才诞生了诗人的自我主体,这个充满了自信的写作中的主体恰恰诞生于两种互相抵触的力量的张力中,诗人却把它悬搁起来。无人能回答,也包括我不能回答,而我却在回答着……
返身女性经验的历史场景
值得注意的是,在翟永明诗歌中贯穿着与女性的交流,或者说一种女性之间的交流部分。在《女人》和《静安庄》时期,她与幻想中及时间中的自我交流;在稍后的诗歌中,与母亲的交流占据重要的部分,其中有对于爱、死亡和成长命运主题的触及(《女人·母亲》、《死亡的图案》),有关于家园皈依的寻求(《十四首素歌》)。
“我用整个身体倾听/内心的天线在无限伸展/我嗅到风、蜜糖、天气/和一个静态世界的话语”/——观察蚂蚁的女孩 “是我”(《十四首素歌·观察蚂蚁的女孩之歌》)
观察、倾听、在内心与事物对话,甚至与正在写作中的诗歌对话都在这首诗中体现得十分突出。具体表现为十四首小诗,以奇数标题部分都是回忆与场景的描述,而偶数标题部分则是短短一节诗人自己的评述。在交流诗学的基础上建立起的述说方式,是翟永明之于当代汉语诗歌的贡献之一。
交流意识还使诗人把对于事物的兴趣、对于经验的开掘与对对象本身的描述联系了起来,场景、道具与表演者被纳入“述说”的范围,在这一意义上,诗歌是一种述说,一种含着叙事因素的现实一角的呈现,一种情境性的传达。场景的显现始终伴随诗人的观察视点:她当然不是旁观者,她看,她想,她描述,她与这环境交流。事实上,诗人本人与她参与的日常生活形成一种奇妙的距离感,她一贯保持的内在“拒绝”态度使她的这些文本总是带着自己独有的反讽和冷静。这“拒绝”不仅仅简单地指向一种日益现代化因而也日益隔膜孤独的现代人的生活现状,而是指向一切有关生命、日常生活、精神与文化存在于诗人身上的——其中或许更清晰的是来自女性内心感受到的——各种重压。
女人的手端起她的微笔/端起她的心饮一口“拒绝”/我向整个岁月倾倒我的本分/转动两颗好大的骰子/在我的眼球里 恳请你们/不要注视我由暴戾转向平静/喷出的鼻息 男人们(《小酒馆的现场主题》)在翟永明晚近的写作中,这种内在“拒绝”的态度与日渐坚定的女性主义立场,引申为对于具体的女性命运的凝神关注。与早期构筑的有关女性的独特的主体神话不同,在晚近的写作中,诗人返身进到女性生存的历史场景中,质疑并改写已经被男权话语所书写的女性故事。早期的个人成长主题的书写也渐变为对女性族群的生存主题的探询。也许,这部分地得自翟永明对于现代艺术的热爱和持续的关注。近年在写诗之余,她还写作了大量的艺术随笔、碟评,尤其是关于女性艺术家的随笔,促使诗人打开视野,思考有关女性创造力、天赋,以及成长中的受挫经验等等问题。同时,她的诗歌写作也收益于这些思考。在最新的重要作品《鱼玄机赋》中,诗人重新审视了唐代才女、道士鱼玄机的故事。鱼玄机的诗才,她与同时代几位有名的男性的交往,她被诬为放荡而因妒杀婢女绿翘等等逸事奇闻,均被翟永明以一种现代的、女性主义的视角加以改写了。
鱼玄机 她像男人一样写作/像男人一样交游/无病时 也高卧在床/懒梳妆 树下奔突的高烧/是毁人的力量 暂时/无人知道
她半夜起来梳头/把诗书读遍/既然能够看到年轻男子的笑脸/哪能在乎老年男人的身体?汉何必写怨诗?(《鱼玄机赋》)
在翟永明眼中,鱼玄机是最具现代和女性意识的古代诗人,她选择自由的生活,坦荡而从容地写作,不写怨诗。更有意思的是,诗人还以今人之目光把鱼玄机的杀人被诛视为悬案。或者说,她根本不相信鱼玄机因妒杀了绿翘,所谓:“志不求金银/意不恨王昌/慧不拷绿翘/心如飞花命犯温璋/懒得自己动手一切由它”。在这首篇幅较长的近作中,诗人采用了讲故事的手段(第一部分“一条鱼和另一条鱼的玄机无人知道”)、戏曲对白(第三部分“一支花调寄雁儿落”)、独白口吻(第四部分“鱼玄机的墓志铭”)、以及分析报告的语气(第五部分“关于鱼玄机之死的分析报告”),使得整首诗如同一出众声喧哗的戏剧,从而体现了对于一个单纯历史传奇的多声部讲述。而这正是我们返回到历史场景之中时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