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5期
抒情的“复活”
作者: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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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蕾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发表诗歌,那时她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人,诗中不乏海涅、普希金的余韵。80年代中期,伊蕾诗风大变,以《独身女人的卧室》、《流浪的恒星》、《叛逆的手》等长诗震动诗歌界,一时间成为“女性主义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1992年,伊蕾从诗坛“消失”,远赴莫斯科,从事美术收藏及策展活动。虽然她已很少发表作品,但朋友们知道她一直没有放下诗歌。记得那时她从俄罗斯寄来的信件,大量的内容是谈诗的。她说,经历了“自白派”似的后现代写作,现在特别渴慕回到温暖的本真的抒情,回到我们最初的对诗歌的亲昵和依恋。而与俄罗斯诗人的接触,更使她重新阅读了“白银时代”诗人杰出的抒情诗篇。这样,伊蕾好像转了一个圈,像那桩有关“见山见水”之三个阶段的禅宗公案一样,她现在“见诗依然是诗”。她还多次对我谈到俄罗斯或欧洲古老的建筑、街道,“那就像古老又弥新的高贵的诗歌,而我们的大都市太‘日日新’了,新得没有诗意。”
这次《诗刊》选发的作品,就是伊蕾90年代以来的抒情诗。虽然较之80年代她的诗风有一些变化,主要是“老派”的抒情浓度的加大,但在我看来,它们还像是从一个根上长出的姿容不同的枝条,是有着明显的“家族相似性”的,所以我仍想就诗人整体创作来谈。在伊蕾的诗中,生命、爱情的虚无,和生命、爱情的神圣,是对抗共生地整一性到来的。在这里,后一项不是核心的、正极的、本源的,前一项也不是。作为她诗歌经验之圈的本质东西,是这两者互为表里、互为因果的整一存在,犹如火焰和灰烬不能分离。诗歌,既在生存之内(情感经验)又在生存之外(形上体验),带着语言的爆发力和柔情,穿越时间的屏障到达神奇和自由。如此说来,伊蕾的诗是那种可以类聚化的超逸空潆的“小资迷梦”诗歌吗?不是,她的个别性在于,她把自我与生存对称在一个平行线上,我是“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独身女人的卧室》)。在这种自觉的创作态度支配下,她得以抽身其外地审视生存,或者她得以有一段助跑的路程而狠狠撞碎在虚无的墙上。这就不再是将阴晦的生存拥在怀里以恶抗恶,其亲在的结构也不仅是烦与畏,而是有着比它们更纯粹更高贵的诗的闪光。我认为,只有看到这一点,才可能将伊蕾成熟期诗作与另外的女性诗人区别开来,从而对她做出恰当而有力的评价。
伊蕾主要不是依恃着混沌的感觉写作的人。感觉,只是诗歌最基本的元素,诗中的感觉如果是有意味的,它必须源于诗人对自己情感奥秘的洞悉,否则,它就只是即兴的速写而不会是坚实的云石雕像。表达感觉是不错的,但感觉并不必然达致“诗的表现”。在出现了瓦雷里之后,诗人毫无必要再将自己降格为幻觉的机器了。伊蕾后来日益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诗作为一种深邃的抒情之作,并不排除智性的成分。与思辨的抽象不同,伊蕾诗歌中的抽象不是那种一正一反式的判断,不是那种直线到达终点的认识。而是在一种“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隐”(《独身女人的卧室》)的彼此吸附和矛盾的力量中,达到的更具有包容力的话语“磁场”。在这里,诗的语境是完整的,情感是本真的,但却成功地容留了单纯中的纠葛和澄明中的凄凉。这就使她的诗在占有现代经验的范围上,超出了所谓“纯情的诗人”。
伊蕾的诗歌常常涉及“时间”的观念,但她不是研讨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永恒与瞬间、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因此,在她的诗中,很少有繁复的认识论意义上的感慨。她关心的不是抽象的时间,而是个体体验着的时间,个体的“向死而生”的方式。显然,伊蕾不想作什么拯救众生的先知、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承担者,更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她骨子里是个了无牵挂的流浪者,慵懒的独身女人。她企图在疯狂的爱情和快乐中倏然飞翔。但是,这种放纵的欲念时时受到生存的围困,这才使她的诗常常体现出一种狠歹歹的怨愤,一种冲破栅栏的无法无天的叛逃。这正是伊蕾不同于某些一厢情愿的“深刻”、“悲剧感”的诗人之处。在后者那里,“深刻”、“悲剧”表现为有意的制造,为“深刻”而“深刻”,为“悲剧”而“悲剧”;而在伊蕾那里,表现为发诸生命本源的寻求快乐、逍遥的天性,受到阻遏之后的自然反弹。这就使她的诗亲近生命而远离观念,亲近原欲而远离道德。读她的诗,你会感到她时时在说,最有价值的逻辑就是生命欲望的逻辑,我多么希望不必再痛苦啦!“我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生命放任自流/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哦,暂停的快乐深奥无边/请停留一下/我宁愿倒地而死”!无论是在她80年代中期的代表作中,还是稍后的《黝黑的水》、《猪之舞》、《情舞》、《爱的自语》中,以及这里的《最后的乐章》、《葡萄园》、《辉煌的金鸟在叫》中,我们都可以感到在诗人恣情任性的坦率宣泄中,既有生命欲望的情味猛烈地向我们压迫过来,又有对它们在瞬间被击得溃散的吟述。能写出这样既流畅又不乏纠结的“自我意识”,伊蕾付出了生活和情感的双重代价。我可以说,她是一个“知行合一”的诗人,“怎么活就怎么写”的诗人。伊蕾诗歌中一贯的罗曼蒂克和被囚感、叛逃欲,乃是源于她生命履历的基本事实,而不是外在观念的移植。
她的诗,揭示出两种彼此对抗的力量怎样粉碎了一个享乐主义者的梦想。它们在澄明的光焰深处,透射着苦涩的语言钻石。但伊蕾从不想让痛苦的波涛把诗的纯粹给毁了,她写得高贵、自信而纯正。无疑,伊蕾的许多诗都贯穿着现实经验层面的对异化现实的否定和批判,但正是有了上面所说的对只活一次的个体生命时间的“向死而生”的认识,才使得这些否定和批判更为急迫和动人。正是在这些诗中,我们不但将伊蕾的诗歌意识与本质主义的哲学区别开来,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将她与另外的先锋诗人区别开来了。衡量一个诗人经验之圈的价值,主要的原则正是在他(她)展示个体生命深层实在的独特性上,看他(她)是否能为那些与个人的存在密切相关的基本问题注入异质的冲动。
在流行艺术中,时尚是支配诗人操作的主要动因。我们很容易为某种诗潮归类,这也许表明了理论的幼稚和哗众取宠;但另一个原因是,这些流行诗自身缺乏个性,诗人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和艺术信念,难免左右从风低昂随流。伊蕾的诗显然不是这种东西。她的诗从形式上有时还给人以某种古老的感觉,她不故意制造语言的迷幔,不信任稍纵即逝的梦境漂流,而是反复地审视、准确地安排每一个语辞和结构。在这些诗里,诗人毫不掩饰她对完整、严饬、准确的抒情诗歌的尊敬,表现出一种真实而稳健的“白银时代”诗似的抒情精神。即使像《妈妈——》这类极为沉痛的作品,我们同样看到了在真实的情感表达中,诗人精审、缜密的细节提炼和双重的视野。诗人不仅要“复活抒情”,更重要的是,她同时要控制想象力达到语境的透明,要避免情感被混乱的语境“蒸发”掉。如果说伊蕾是不信任灵感的诗人,恐怕不太对;但我知道,灵感在她那里不过是将生命体验化为语言的瞬间冲动,这种冲动出现后,剩下的就全靠诗人认真的掂量,反复的思忖、比较和安排了。这种形式和意识的契合无间,使伊蕾的抒情诗具备了鲜明“个人性”。
诗人说:“当我燃尽了心脏/当我用锋利的语言自戕/复活的日子是在第三个晚上”。我感到这三句诗恰好能对应于诗人创作历程的三个阶段。显然,“复活”抒情的新阶段对诗人还是个开始,伊蕾诗歌能否二度喷发,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