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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源自心灵(附诗二首)
作者:陈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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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0月在南疆第21届青春诗会上,《诗刊》社特约编辑大解老师对我说:“你写嫂子的那组诗,从初选到复选到编辑我至少看了三四遍,每读一遍都让我眼含热泪。”当时参会的一些诗友和老师看过也这么说。当第12期《诗刊》刊发后,我收到很多读者的信息、电子邮件和来信,也说写得很感人。有一位署名张绍民的北京读者,在圣诞节发来信息:“你的作品很感人,谢谢你的作品,我是伴着泪水读完的。”
这很出乎我的预料,没想到写嫂子的这组诗,能让读者落泪、认可,能成为我参加青春诗会人选作品。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其实,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也没用什么技巧,完全是用白描的手法,在叙述一件曾发生过的家事。现在看来,也许正是因为没用什么技巧,让那些原汁原味的真实生活、真实体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才使这组看似平常的诗,让读者喜欢并感动吧。
2001年深秋的某一天,我仍旧和平时一样,上班、收税、喝酒。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多钟,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二哥从老家河南农村打来的。他略带哭腔地说:“老三,不好了!大嫂,得的是肝癌。”这无凝是当头一棒!让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随即在电话里向他喊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县城地方小,医疗条件差,弄错是有可能的!”但二哥说几个医院都作了B超会诊,不会有错。我问大嫂知不知道结果,他说大嫂不识字,暂时瞒着她。没等我再往下问,电话那边传来了大哥的哭声:“老三,想什么办法,也要治好你嫂子的病。”
在回家的路上,我怎么也想不通,那么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去年我回老家问到她身体时,她还乐哈哈地开玩笑:说自己除了大山搬不动,什么病也没有……这才多久呀?怎么会这样。当我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我太太和在我家楼上居住的弟弟、弟媳时。他们先是一愣,之后抱头哭成一团,连我十岁的儿子,小脸也哭肿了。
当夜,我拨通了北京的电话,让朋友打听治疗肝病的最好医院。大约十多分钟,朋友回电话说,北京的302医院治疗肝病有特效,让我去试试。并提醒我北京看病是很贵的。我说不怕花钱,只要能治好嫂子的病,花多少我都认。当即,我和大哥约好在北京的西客站会面。
第二天,我带上照相机、摄像机和一个朋友,从佳木斯往北京赶。火车上,我不吃不喝、唉声叹气的。朋友不解地问我:也不是你父母,一个嫂子你至于吗?我没有回答。看到窗外火车抛下的一个又一个村庄,一片又一片土地,我的眼里已溢满了泪水……
十七岁以前,我是在农村长大的,那时家里很穷。大嫂来我家,我才三岁。我已记不清当时太多的事情,只记得她结婚三天回门的那天傍晚,天上下着小雪,她穿的红花棉袄也落满了雪花。给我捎回的两个白面馍馍,让我香得好几天不想吃饭。第二年小弟出生,大嫂也有了大侄女。因母亲年高有病,根本就没有乳汁。那时也买不到奶粉,小弟除了喝一些稀粥和面糊糊外,只好吃嫂子的奶了。有时小弟夜间尿床,母亲怕我潮湿,就把我抱到嫂子的床上去。等我稍大了一些,上学了。先是父亲有病,之后是母亲有病。家里的粮食年年不够吃,一年分的口粮只够吃七八个月。余下的日子,除了吃点救济粮或向亲戚邻居借,多数是靠大嫂上山挖野菜度日。有一年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嫂子领着我去山上挖野菜,在回来的路上,有一条大青蛇横在我的脚前,嫂子为了救我,被蛇咬得走不动路。那一年我十五岁,离父母相继去世不到一年。
为了供我和小弟上学,她让大侄女辍学,说女孩上学没有用。为了把我供到高中毕业,她拼命地种地、种菜、养猪、养家禽换取我的学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时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吃,让我和小弟吃饱、穿好。给小弟背书包,给我做鞋做衣服。无处不像一个母亲的慈爱和操劳。直到我军校毕业,当了军官,在城里成家了。她还是重复那句话:在外面好好地干……现在她却有病。想到这些,我几乎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当我和诗友河山,在北京西客站外面的广场上接到他俩时。我几乎认不出大嫂了。一头白发,一脸皱纹,瘦小的身躯,弓一样在夜色下抖动。她上来拉住我的手,堆满笑容。虽然十月的北京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泪水在眼窝里转。
住进302医院后,再次检查,比我想象得还要糟。嫂子患的是胆管癌扩散到肝、肺、淋巴以及胰腺,医生说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可我和大哥仍不死心。又领她去当时设备最先进的北京铁路医院复查,结果还是一样。这时我才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谁也救不了她的命,她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死神。
在302医院短短的二十多天里,我能做到的就是让嫂子高兴,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享受她不曾有过的生活。当我领着她在北京天坛、故宫、大观园……观光游玩时,她总是用手顶着后背,走得比我还快,笑不拢口。而我却在她的背后默默地落泪。
回到医院招待所,我给她放录像,当她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时,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病痛,有时笑得前倾后仰。她说她没有病,只是后背有时痛,要早点回去种地。并再三对我说:托福了,这辈子她值了,下次领乡亲们还来……每当她说这些话时候,我的心就像钢刀扎的一样痛。我后悔没有早些年把她接到城里来生活。出院的那天,我骗她,说她没什么大病,去我家住上一阵就会好的。她信了,她说她也想看看我的儿子小源源。我选择了飞回去,让她也坐坐飞机。两个月后,大嫂在老家离开了我们……
就是这样一段亲身的经历,我曾多次想写都失败了,总是静不下来。直到四年后一个飘雪的下午,大雪轻轻地在窗外飘落,我看见楼下一个穿羽绒服的小姑娘,在大雪中奔跑。突然,我想起了嫂子,想起那个红棉袄落满雪花的人,想起那个给我两个白面馍馍的人。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了,她也像这悄无声息的雪花飘走了。于是我在电脑上打下:“嫂子静静地走了/这个来我家我才三岁 父母早逝/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写得很顺畅,竟出奇异常的冷静,也没落泪。写到结尾,想到嫂子和家乡所有的父老乡亲一样,都埋在自己的田地里。于是收笔:“知道嫂子睡在了母亲的身边/那是一块山清水秀 风中摇花的油菜田/也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写完后,我就用《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作这首诗的标题,又看了几遍,感觉还算顺畅。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大嫂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个每晚都偷偷蹲在医院那长长走廊上,狠命抽烟、叹息、落泪的大哥。接下来我又写出《坐飞机领大嫂进京看病》《探望病危中的嫂子》等诗。这组诗写完后,我落泪了。是的,在我们这个拥有十亿农民的国度里,有多少像嫂子这样的女人?有多少从未去过省城、京城,没有坐过火车、轮船、飞机的农民?又有多少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让儿女吃饱、吃好,送儿上路、盼儿归来的母亲啊!我多么地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天下所有这样的嫂子,用飞机接到北京,让她们也亲手摸摸我们共同拥有的天安门。
[附诗二首] 陈树照
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嫂子静静地走了
这个来我家我才三岁 父母早逝
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
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
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
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没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留在人世最后一句:
“让老三 在外面好好干”
也就是带着这句贯穿她一生的叮咛
静静地走了 再也不能对我生气
流泪或是说些什么了 再也不能站在村口
等我探家回来或送我出远门了
我只能用她抚养大的身躯 面对家乡
长跪不起 电话里 我不敢出声
我怕那年迈的兄长挺不过这一关
但最终还是痛哭失声 话筒那边
传来了从牙缝里挤出的抽泣:
“为什么曾经揍过她”可以想象
那个村里个头最高的男人 此刻
说这番话的重量 我没有往下问
知道嫂子睡在了母亲的身边
那是一块山清水秀 风中摇花的油菜田
也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坐飞机领大嫂进京看病
电话中 知道大嫂是肝癌晚期
没等我反应 那边传来了哭泣:“老三
想什么办法 也要治好你嫂子的病”
好像我就是那棵救命的草 嫂子的命
捏在我这个从山沟里走出的人手里
此时 波音747正在4000米高空爬行
第一次坐飞机的嫂子 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噢 原来村庄像火柴盒一样的大小
高缺氧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的身上
那弓一样的背影 让我泪流满面 这个一生
从没坐过火车 轮船 没进过省城 京城
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女人 除了乡下
那几亩薄田 几间瓦房 再就是那
一头白发和那张满是皱褶的脸 此刻
我才惊愕地发现 家乡的山风 有多么锋利
进京后 地铁 故宫 天坛 香山 大观园
这些曾在她梦里出现的景观 一一摄她入屏
嫂子说:她值了 还要领乡亲们再来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她哪里知道
谁也救不了她的命 这一次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