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6期
一场虚构的车祸(附诗)
作者:杨 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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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整整八年的时光,我在一条街边开着一家修理部。我所天天面对的街道并不宽阔,因此它的中间没有绿化隔离带,也没有栅栏,甚至是连一条象征性的黄线都没有——不分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不限制双向行驶,路口也不设红绿灯、不画斑马线,这样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无疑成了行人与车辆狂欢共舞的特别通道。而同时,我的修理部位于一幢店面楼的西首,西窗外就有条小弄,通向一个居民区,它和街对面的一条通向另一个居民区的巷子,刚好与街道构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十字路口——于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车祸,经常会在我的修理部前上演,而我要目睹一幕幕惨痛和血腥的场景,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我要说的是一场被我所虚构的车祸。
这场虚构的车祸,它的女主角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非常漂亮和妩媚的女人。多年来,她骑着自行车从我的修理部前的街道上经过,由西而东,再由东而西,准时出现在上班下班的人流中,渐渐地由一个青涩的少女变成了丰盈的少妇。后来有一段时间,她不再骑自行车上下班,而改成了步行,与此同时,我看见她的肚子开始一天天隆了起来。接着,差不多有几个月不见了她,之后有一次再见到她经过我面前时,她一边与一个老妇人并肩走着,喜洋洋地说着话,一边手里推了一辆豪华的婴儿车——隔着白纱罩,可以看到里面躺着睡得正香的胖娃娃……再后来,她又重新开始骑车上班与下班了,由西而东,或者由东而西,每天从我的修理部前的街道上经过,但她骑的已不再是自行车,而改成了一辆崭新的轻骑。自从她改骑了轻骑后,我发觉做了母亲的她,她的姣好的体态居然几乎与怀孕之前没有什么两样,而惟一不同的是她的胸部更饱满了,因此玲珑的曲线也更完美,使得她整个人儿显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妩媚了。可我同时也发现,有一点,她与以前几乎完全不同了,那就是她骑车时的神态——她再也不是翩翩悠悠地骑,而是那么地急切,那么地急匆匆,总是把车骑得飞快,甚至发狠地一路超车……
哦,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她已经是个母亲,每天上班,她得迟一点才能出门,所以上班路上,就得赶时间;而因为家里的宝宝,下班了,她也得赶时间,得尽快回家,回到宝宝的身边。我也明白了,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的上班时间,她之所以会多次急匆匆地骑车来回穿梭于我面前的街道,这是因为她要挺着胸脯回家给她的宝宝喂奶……
然而骑车在我眼前这样的街道上飞快穿梭,这是多么让人担心,尤其是她——我记得从前,在我面前的这个十字路口,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连自行车都骑得磕磕撞撞、险象环生,更何况现在她鸟枪换炮,骑上了轻骑?
2001年4月7日,在我的修理部里,我手忙碌的间隙偶尔抬头,又一次看见她挺着胸脯骑车冲过,这一次,我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我觉得自己忽然被一种强烈的东西所感动!我想起了其时我妻子肚子里的已经怀了五六个月的孩子,我想起了即将做父亲的自己和即将做母亲的妻子;我又想到了她,一个鼓胀着乳房的母亲,一个坐在单位里而耳边可能一再幻听到自己孩子嗷嗷待哺的哭声的母亲……
面对着几步之外的喧嚣的街道,面对着这个凶险的隐形十字路口,我的眼前几乎出现了一连串幻象……
后来,我开始在一张铺在膝盖上的纸上写下了《车祸》这个题目,于是一场被我虚构的惨剧发生了,我让她成为了主角——她是那么的美,血腥中漫溢了一个母亲的迷人的芳香。
“……如兰吐气中/我目睹了她的粉红色的美丽胸脯——//她鼓胀的胸口无声息地崩落了/紧身花格子西装的,第一枚纽扣……”
当我写到这里,当我让一个母亲绽开了鼓胀的美丽的胸脯,我觉得我的这一首诗可以戛然而止了!
[附诗] 杨 邪
车 祸
先是耳鼻,不住地淌血
后来她想开口说话
于是更多的鲜血
从她的口中,涌出……
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女人
哪怕血污狼藉
脸蛋还是这么生动娇媚
而紧身的花格子西装,花格子短裙
而仍然完好无损的青灰色丝袜
而两只黑亮的方头时装鞋,仍然穿在她的脚上
——只是,她那别致的坤包
甩在了三米之外
而她那辆雪白的轻骑,仆倒得,更远
而那猥琐的出租车司机
面无人色地钻出他的红色桑塔纳
慌得只知道,跑去捡那只坤包
一边反复绝望地哀嚎:“太快了——
她真的是太快了,我怎么也来不及……”
而当围观的人群还未合拢之前
差点儿也成了主角的我,在街心
陀螺般转了几圈,然后跳过去
惊魂未定地抱起了她——
而我听到了两个互相激烈追逐的心跳
同时闻到了血腥和血腥中的芳香
“我来不及,真的来不及了
……我要给我女儿喂奶,她饿呀……
她哭得好凶呢,她嚷着要我,要吃奶……”
——这是她芬芳的一句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而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如兰吐气中
我目睹了她的粉红色的美丽胸脯——
她鼓胀的胸口无声息地崩落了
紧身花格子西装的,第一枚纽扣……
(原载《人民文学》2002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