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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谋作品·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组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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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营街四合院
  
  旧式四合院。中营街。
  两个毫无相关的词,把我引进
  窄窄的深巷。我终于触摸到
  先生摸过的长满了霉点的老墙壁
  摸到那扇冰凉的、朱漆剥落的柴门。
  我抬头仰望匾额上的五个字:
  沈从文故居。
  
  墙壁上的黑白照片依旧
  这张摄于一九三五年夏的老照片
  地点苏州。照片中的沈从文、张兆和
  他们年轻、俊美、温情。尽管时光
  把岁月打磨得仅剩下薄薄的光泽
  仅剩下微笑和淡淡的气息。
  停留在斑驳的黑白镜头里的先生
  依然是,喜欢他的人的心中
  挥之不去的风景。
  
  木质的窗格子。木质的书桌。
  木质的靠椅。整个厢房都弥漫着木质味。
  先生的童年坐在靠椅上。
  先生的手温依然停留在笔管里。
  先生的目光透过窗格子,看着天井
  或阶前石级上的阳光。
  
  先生手稿的复印件
  隔着透明玻璃罩。修改过的地方
  仍然体味得出,先生的犹豫和思考。
  先生一辈子活在文字里头。此刻
  我想知道,先生是出了远门
  还是依然闲步在某个细节里
  抑或徘徊在,逗号和句号之间。
  2006.1.10.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九二四年某个秋夜。鲁迅
  边抽烟,边欣赏着他家院子后园的
  墙外的两株枣树。夜的天空
  奇怪而高。然而却非常之蓝。
  
  枣树,落尽了叶子。
  鲁迅想起一两个孩子,常来到枣树下
  打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
  是一个都不剩,连叶子也落尽了。
  默默地铁似的枝丫直刺着夜空。
  他依然抽着烟。依然在看
  不安的夜空里,那枚惨白的月亮。
  
  夜游的鸟“哇”的一声飞过去。
  鲁迅轻轻弹了一下烟蒂上的烟灰。
  一些灰色的字和灰色的词突然丢失了。
  而夜的天空,避开枣树,奇怪而高,只将月亮留下。
  
  鲁迅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哧哧地。
  他回到房间。后窗的玻璃上
  丁丁地响,许多小飞虫在乱撞。
  案头亮着台灯。雪白的纸罩
  细细的波纹,上面画着一枝
  猩红色的栀子花。两三只小青虫
  憩息在纸罩上,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小。
  
  鲁迅打一个哈欠,再点燃一支纸烟。
  奇怪而高的夜空,愈加的深邃了。
  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株长在后园的墙外。还有一株
  也是长在后园的墙外。它们落尽了叶子
  单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这两株枣树
  鲁迅把它们写进《秋夜》。后来
  收入《鲁迅全集》第二卷
  成了文人怀旧的遗址。
  2006.1.14.
  
  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
  
  偶尔翻开《流言私语》。张爱玲的老照片
  黑白的,模糊,缺少质感,她却满脸的自负。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
  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隐蔽的纹路。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
  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
  寻找早年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
  张爱玲如是说。然而,古钟楼的钟声
  已传到教堂尖尖的屋脊。
  落在草坪上的残照,了无痕迹。
  
  她没有留住旧时的月色。
  她的自负,她的美,素面朝天的美
  最终也没法留下来。她一生的私语
  只说给自己寂寞的晚年。
  可她却用356个字(含标点符号)写了一篇《爱》
  仅用356个古老的汉字,写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这个故事是真的。张爱玲说
  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
  小康之家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
  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她没说什么。各自走开了。后来
  她被拐子卖到外乡去作妾,三番四次地转卖
  人老了。她记起从前的那回事
  常常说起,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
  桃树下,那个年轻人。千万年之中
  在时间的荒野,遇见你所遇见的人。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别的,唯有轻轻问一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
  2006.1.14.
  
  一九七八年《诗刊》上半年合订本
  
  在南方,一个叫梅莱的小镇。
  一册封面发黄的《诗刊》合订本
  蹲在街边地摊的旧书堆里瞌睡。
  S君路过此地,一眼便认出
  这位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给摊主花点小钱,把它领回家中。
  
  后来,S君又将它转交给我。
  我细细端详着,这位未曾谋面的
  兄弟,尽管时间过去二十多个年头
  它依然那么体面质朴,像一位清高文人。
  一月号至六月号,整整六期,没缺失一页
  只是其中一本封面有些损,贴上了透明胶布。
  多不容易啊!我的兄弟,这些年你是如何走过来的?
  读着每期的目录,目光都会碰到一些灼热的名字:
  田间、臧克家、郭小川、冰心、贺敬之、秦牧、柯岩、刘白羽、
  邹荻帆、林林、芦荻、张志民、李瑛、胡乔木、公刘等等。
  他们独立时,是一颗颗耀眼的星。
  聚集起来,又是一道夜空里璀璨的星河。
  我无法评说那些沉甸甸的文字,它们都已成为历史。
  
  在南方那个叫梅菜的小镇里
  有一个人叫何崇辉。这个名字
  端端正正地用钢笔
  写在每期《诗刊》目录的右下角。
  何崇辉究竟是何许人?我不知道。
  但我对他心存敬佩和感激。
  是他让我的《诗刊》兄弟穿得光光鲜鲜
  是他让我的《诗刊》兄弟坚持到今天。
  尽管我也常常纳闷,何故让我的《诗刊》兄弟
  沦落街头。蹲在南方小镇的老屋檐下
  想着北京虎坊路甲十五号。
  2006.2.9.
  
  为纯文学而蹲下
  
  在邮局旁边那家小书店,我常常
  为一本我喜欢的书,或一本纯文学杂志
  而蹲下。这是我的习惯性动作
  就像建筑工地上挖地基的民工
  他们必须为生活折腰。
  
  二层以上的书架
  全是美女们光彩照人的封面
  全是娱乐、保健、电脑、或关于性和饮食
  之类的刊物和书籍。唯独纯文学
  压在书架最底层,离地仅半尺。
  
  为抵达一种高度,精神上的高度
  我必须蹲下,为纯文学而蹲下。
  站在书架前看书的人,他们
  都比我高,比我笔挺
  比我更像个读书人。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比他们矮
  我依然蹲着。尽管我蹲着
  像一个蹲在田地边的
  细细打量着庄稼的老农。
  2006.2.9.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