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9期
绿书(组诗)
作者:李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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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九五年
一场雪落到了被子上面,落到了枕头上面,台灯上面
一场雪落到了地板上面,落到了桌上的书本、墨水瓶上面和烟灰缸里面
在一个人死后
雪也落到了椅子、火炉上面,落到了菜园栏杆、
墙头和电线杆的瓷瓶上面太阳升起来,屋里可能只有老虎能爬起来,在雪地上走动
屋里只母亲一人,在弯腰收拾火炉
阳光朦胧宁静,洒落在台阶和地面上。母亲
头发垂下来,她的脸被遮住,而火钩碰到炉盘时已听不到
有什么声响,只能听到
一片空寂中落雪的声音。土墙显得格外的黑,狗也似乎没叫
而我坐着,这是我作为儿子的时辰,荒凉,沉重
我的脚、我的手都已见不到它们的父亲了
它们在我身上,像一块块石头被扔进了漆黑的深渊
我在院子里走动,手渐渐还是感到了一点亮光,把柴禾拾起又放回原处
我也已经感到了,在我的眉宇之间,在我身上正渐渐形成的一个父亲
他在那里朝我呼喊,而我无法回答,只能在死后才能和他相见
九 岁
天色暗了。那些耕牛身上的野性并未发作,又回到了村里
草笼中的蚂蚱,像缩小的鸡鸭被圈了起来
我们踩在公社的大门上,随着门扇的转动一次次在空气中滑行
有事情的人走在月光中,月光并不只照着他,也照着
我的胳膊、肋骨,以及肋骨下面的颗颗麦粒
我随着那灯盏上闪动的火苗而闪动,在墙上成为高大的
在屋内弯曲着站立的巨人
这是北方,不过在我们北面还有很多人
山影黑密而林涛哗哗作响
我幻想着没有大山树木,没有石头河流,什么也没有
连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没有
连地球都没有的世界,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那肯定空空的,没一点声音,像我们小小的安静、贫穷的家
那肯定也是宇宙最早的样子
一本书
这本书像给我戴上了镣铐。这本书里的雾,缠绕着我使我迟迟不能入睡
这本书里的鱼缓缓地在一片清水里游来游去,水光盈满书页
几个劳作的农民,被编写在一个偏僻的县份里,安安静静没有声音
他们周围树叶哗哗作响,草叶在轻轻晃动
我躺在和这本书里的墙壁、窗户完全不同的一间屋子里睡觉
外面雨细细地落着
对我,这本书里的“熊熊大火”和“倾盆大雨”都是一个意思
对我,这本书里的“农民”和“鞋匠”都来自天堂
就这本书,给我看了云朵、湖泊,也给我看了一块块沉默、冰冷的岩石
给我看了那么多杨树、桦树,也看了一个小镇空空的街道、阳光
到现在,也还没有允许我离开这里,也还没有允许我
过一种混乱的生活
它 们
她端出脸盆泼掉水,那升起的蒸汽将形成云在非洲落下一场大雨
只有水永不消失,可以在固体、汽体和液体之间永远轮回
而张永祥或马富贵却不一样,他们原来是人,现在是两堆骨灰
想一想,他们还曾说过他们是一块石头,是一阵微风
现在他们真的成了它们
现在郊外河水流淌着,树木长高,草丛里蚂蚁来回忙碌
张永祥或马富贵它们也开花了,也飘浮在空气中了
她甚至在过街天桥上专门注视过
那公共汽车上的一片树叶,那行人提着的一袋萝卜
或他脚下沾着的一块泥土,可能都是张永祥或马富贵它们
它们已经没有了一点他们的样子,没有了一点他们的气息
它们在城市里被吹打,被切割或被清扫
而不被人知道。整整的一个下午
在天桥上,只有张永祥或马富贵它们轻轻地拂动着她的长发
日 记
你坐在椅子里,你转身,你放下遥控板
我或者别人给你讲述,都是一样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穷人家的女孩,在家里洗碗
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瓷碗,挨了顿大人的打骂
房屋里面,桌上一本书打开,一个人
把雨滴写成一个袋子从铁丝上滑下来,写大雨最后
落进了她血管中的山脉。相对于这些句子
那更是个真的女孩,真的厨房,在那里洗碗你也听见了
女孩倒上水,搅动碗筷,然后啪地响了一声
现在是第二次,家里没人,那个女孩又打碎了一只瓷碗
请想象一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答案不是她又挨了顿打骂。事实远远胜过想象
事实是这一次她很快就安静下来,在屋子里
找到了一根绳子
上吊自尽了,死在了她的厨房里面和你的想象外面
所以,你没说话,坐在那儿,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
哭泣,我也没有在意。你也只是我想象中的一个女人
你没坐在那儿,面前椅子是空的,也都是可以
想象的事情
一 梦
西北小镇,从窗口能看到风慢慢移动,空地上
人们把马和破旧的木车连在一起,慢慢形成了
一辆马车
我们坐在屋里,一直在说话,尽量避免碰到肉体
经历了多年,你看到孩子
变成大人,花园变成废墟,你也看到
我脸上有种什么,已像棺木在地下消失掉了
我不说话
我把钥匙扔到井里,把女儿留给山上的饿狼
人们也还是要把这叫作生活
而不是考验或者是惩戒
所以我仍然起身过去,提起水壶给你添茶
也不管你已死去了多年
我看到你坐在那里,歪着头脸带微笑。我把找出的
杂志递给你。我看到你站了起来,你伸出了手,接住了它
屋里面,我们又错过了一次醒来的机会
晨 景
晨景。先是一只老虎走了过去,之后是两头耕牛、一个农民
和几个上学的孩子走了过去
我独自匆匆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快要迟到了
更远的北方,雪山静立,星星还在夜空中静静地闪亮
之后,汽车和拖拉机驶了过去,大人和孩子们走了过去
之后,河水和垃圾流了过去
空气慢慢变热。柳树灰绿,站在街上
之后,母亲去世了,风轻轻地吹着
生 活
天空淡蓝、深蓝、湛蓝、蔚蓝
人忧伤、忧郁、忧愁、忧悒。秋声潺潺,岸上老虎淡黄
已不吃人
太阳火焰全无,但也不冒烟,燃烧得又红又亮
人露出杨树般的大腿,露出狮子般的雄心,露出老鼠般的眼睛
继续生活,一个也不会逃脱,一个也不会剩下
将向秋天的枯草,露出不存在的房屋、街道和一些行人
烟
在每一个烟囱口上都接上密封的管子,如自来水一样把烟送出了这城市后
街上干净极了。恋人们也携手出来了,而且街
道也是那种
你站上去,它就自动送你前行的宽大的转动的履带
不过人还是在死亡,甚至还有人突然倒在履带上就死了,被转动的
履带送向了远方
我一个人来到郊外,在那里
又见到了手推车、狗、铁锨和升上来的缕缕炊烟
苹果静静地垂挂在树上,只有它还保持着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
我把我保存了多年的信都拿来了
我把它们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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