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9期
诗意的寻访(二章)
作者:耿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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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我几次在梦里请求:莫扎特,送我回黄土高原吧,用你怨愁、悲愤和孤寂的音乐。
而这样强烈的思乡情绪,在我身上出现已经很久了。这是遗传基因自行编制的人体密码呵,它仿佛说出,生命中那个需要回家的季节,已开始向我靠近了。
回到故乡,回到童年,在这条人类共守的生命链上,时刻挤满了急于回家的人。
然而,家是彻底回不去的。数十年的浪迹生涯,已教会我如何珍藏故乡和童年,已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住,在这片茫然的世界上,只有故乡是真实的。或者说,在故乡以外,没有人能够真实地把你放在心上。而故乡,不分春夏秋冬,无论年年月月,都有祈祷祝福的目光,千遍万遍,温暖着你的前胸和后背。故乡的重要,还在于我们生命中最原初的胎气,全来自于它深深的呼吸。
因此,只有故乡,才能让我们重获感动。
也只有故乡,才能站出与我们有关的望子石、望夫石、望兄石。
现在,当我们需要再回到故乡,为疲惫缺氧的人生,在泥土和五谷的精粹处,寻找更新鲜的呼吸时,才发现被自己,牢牢地钉在钢筋和水泥的十字架上。
那句青春无悔的口号,对一群真正遭遇过昨天的人,是敷衍伤口的一句美丽的谎言,我们是喊不出来的。
于是,只有在精神的大道上,赶着回家的路。
让我惊讶的是,属于我的那条回家的路,怎么就蜿蜒在莫扎特的音乐里?
那是一个困顿的午夜,我忍受着内心的寂寞,在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里,寻找一些能撞击情绪的重音。听着听着,那些天籁一样的音乐语言,怎么突然转换成了色彩分明的绘画语言?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枝飞动的画笔,在我心的画板上,迅速地起落。
我一时看不清,音乐假借水墨,而虚幻出来的画面像什么?
只觉得一个好熟悉的地方,像锥子一样,猛戳我的记忆。
呵,莫扎特用音乐制造出来的氛围,不正是我的故乡——黄土高原上雄浑壮观的自然天象吗?特别在连风都能点得着的夏天,天象的变幻,几平可以用秒计算。一会儿乌云密布,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雨点如豆,一会儿云破日斜。小时候,我们把这种天象,叫作天上跑马。
莫扎特,你脱胎于欧洲大陆的音乐,怎么对我的故乡,酷似一种逼真的翻版?我在黄土高原上,曾经怀着膜拜民间、磨练感觉的激情,在一些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村庄里,看过女人们剪纸,也摸过她们剪纸的手。我发现,她们剪出的人,特别是那双鼓凸着,有如刚刚从黑洞里钻出的眼睛,活脱脱一派毕加索的笔法。而这样的眼睛,对于她意味着过上一世明白的日子。因为郁积在心里的阴影太多了,需要一种简练明快,睁得欲裂的眼睛,来引导生活的方向。于是,我知道在凉热不同的地球上,人类最普遍的情感,以及叙述这些情感的手法,有时相似得惊人。
事实上,作为天之骄子的莫扎特,在音乐之外,也有着和众生一样的烦恼,即为柴米油盐而奔波。正如所有群居在黄土高原上的乡亲,黄土让他们一生清贫,但黄土,也会把一束惊艳的光芒,突然降,临在他们背贲磨难的身上。他们集体冷漠的表情,是整天挂在脸上的底色,但笑容,也像雨后的斜阳,总有破云的时候。
让我穿行在莫扎特音乐的乌云区里,从一片笼罩着悲思的背景上,用耳朵和眼睛,捕捉那束忽然降临,又忽然远逝,既普照大地,又普照人心的光芒吧。
莫扎特,那是你俯仰天地,在人类的头顶上,以音乐的形式洒下的光芒。从今天开始,它将从精神上引领我,不断地回到故乡和童年去。
乡村书坊
我一再地告诉朋友,不要用浮躁的心,去叩问莫扎特。
在他的圣乐面前,人类的所有微笑,哪怕是含着眼泪,都是轻薄的。
不错,莫扎特没有把泪水留给世界,但他的每一个快乐的音符,都是用泪水洗练出来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纪念他内心挣扎过程的一座纪念碑。因为在他生命的每一个链条上,几乎系满了在贫穷、疾病和失恋中挣扎的痕迹。他把个人的全部苦难,还原成让上帝,也必须垂耳倾听的音乐。
我对莫扎特音乐的苦恋,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像是诉说我的不忍卒读的经历。比如在大雪封山的夜晚,在乡村的一座书坊里,独对被黄土涂抹得沉重的墙壁时,如果有莫扎特的音乐响起,就像有一双巨大的手,突然撕剥我在这里的过去。这时的音乐,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过去的画面,一齐剪辑在我的面前。
事实上,这么些年,莫扎特在我的精神里,是高于一切的主宰者。在他的思想,即他飘满世界的音乐的劝导下,我像一位圣徒,依靠这些音乐的力量,对于往事的不灭记忆,保守地活在我的初恋里。相比今天的男人,我当年涉足的爱河,永远在那条保守的春江花月夜里流着。这是我这一代人的不幸,也是我这一代人的大幸。因为在人类的爱情面前,我不曾背叛过什么,更不曾玷污过什么。尽管我曾经是一群悲剧角色中的一员,是一群不被世俗社会理解的殉道者之一,但我用对于女人的不死的臆想,铸造了我对初恋的不朽记忆。我这样苦中掺乐地诉说,想向关心我的朋友们明示一点,在我人性的最深处,乐于忍受失败的折磨。
我无法忘掉,在那座乡村书坊里,我让泪水,一遍遍地展读一位女孩的信。那时,不会有莫扎特的音乐,突然从远方启示我:永存对她的爱吧,寻找另一种方式!但在生长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土地上,我从古典的传唱里,找到了一种诗意的哀怜。在那个爱情相信眼泪的年代,我相信我对万物的咏叹,都是怀着对她的热爱。为此,我把那座乡村书坊周围的所有景致,都纳入一个因刻骨的失恋,而没有仇恨的诗人世界里。原因很简单,但也很本质,因为这些乡村景致,曾和我一块,倾听过一位女孩的声音。直到今天,当人们称我乡土诗人的时候,我更感激,在我出生的乡土上,有个女孩,是她把真实的爱和恨,一生一世地给了我。
莫扎特,当我从你的《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中,知道一个叫曼海姆的音乐圣地,和一个叫阿罗伊齐亚·韦伯尔的女歌唱家时,我知道这里带给你的创伤,绝不亚于我的那座乡村书坊。我能想象得出,你是怎么含泪告别这一切的。于是,我在你的所有音乐里,捕捉到了一个永恒的声音:
歌颂女人吧!哪怕她遗留给你的,是无从弥补的恨。
在时间的流水里,我的那座陈旧的乡村书坊,已经毁于一种文明对于另一种文明的破坏中了。但我对初恋的歌哭,会成为传承生命情感的一段信息,波动在我的乡村书坊消失后而空出的那块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