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1期

梁平作品·走马哀牢山(组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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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牢山,在云的南面
  
  这是红颜色的高原
  任何油画家的笔都不能掠美
  天上游走云的马,与我耳鬓厮磨
  脚下的哀牢山列出马阵
  我是其中的一匹
  风起的时候,草木的歌声撩人心旌
  睁眼闭眼,鬃毛翻卷如浪
  
  落日追随而来,放逐黄昏的暧昧
  高原红泛滥如潮
  呼啸着、骄傲地覆盖山头
  再烈的马都被驯服了
  这边高山流水
  那边雨打芭蕉
  三弦和芦笙在云端里唱晚
  
  所有的情都不能自禁
  所有的手都可以相握、纠缠成圈
  然后,和哈尼人一起“跺脚”
  跺走你的陌生我的矜持
  跺走风尘和疲惫
  苦聪寨子里已经备好上等的蜜糖
  一碗下去,甜到骨子里
  
  夜了,彝人的火把把深冬点暖
  享受一种零度爱情的确有点奢侈
  哪怕只在二瞬间
  感觉手心潮湿,很远的脸庞清晰能辨
  随意在哀牢山吸一口空气
  人就透明了,没有雾障、隔阂
  没有了烦躁和不安
  
  在云的南面,看不见海
  海在哀牢山只是飞瀑下的一捧情怀
  可以亲近山里每一只鸟
  可以拥抱每一棵树
  热爱每一个人
  这里的草木山水都是大境界
  没有设防,你可以从四面八方来
  
  踢踏的三弦和她滚烫的手心
  
  她对我说,这是一种单纯的快乐
  话音落在三弦弹响的地方
  自制的三弦很生硬,弦歌很软
  云朵和脚步踏歌而来
  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一只手伸出来,拽上另一个人的手
  比试脚尖上的踢踏
  
  分不清主动或被动,我们卷入其中
  就不再是远方来的客人
  身边是兄弟姊妹
  身边是老爸老妈
  我的手和另一只手相握
  温暖如梦,篝火忽明忽暗的闪烁
  省略了所有的问答
  
  由远而近,有远古的一种呼唤
  千年的琴声老了
  不老的是脚下的弦歌
  山峦起伏如潮
  暮色中的寨子依然年轻端庄
  哀牢山,在牛角号吹响的地方
  围成了圈子就是一家
  
  她的手渐渐发热、发烫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过程
  三弦肯定发热了
  哀牢山肯定发热了
  这同样印证了一种单纯,而且
  这种单纯在高原的夜空划出巨大的圆圈
  挥之不去
  三弦以单音节的加速度在夜里奔跑
  缓缓流淌的月光开始倾泻
  此刻,心跳加快了,踢踏加快了
  所有的欲望都被抛得很远
  只是为了单纯一次
  只是为了快乐一回
  在哀牢山,没有人可以走出童话
  
  酒歌从地窖的老坛子涌出来
  
  酒歌从地窖的老坛子涌出来
  黑色的土碗装不下了,顺着碗沿和嘴角
  浸透山峦。没有人知道哀牢山的酒量
  山自带七分醉意
  水也有三成酒浆
  进山的人,只要脚下踩响了酒歌
  就有一醉,即使一口不尝
  酿好酒是山上最害羞的那一茬养麦
  在天天煨煲车福的小锅里
  这里的小锅酒都有姓氏
  和悬挂在屋檐上的旧事有关
  和喝茶、吃饭一样寻常
  这里的人有事喝,没事也喝
  喝得痛快了,江河只不过一仰脖
  
  酒好歌就动听,歌好酒就醉人
  酒歌的词记不住没有关系
  记住酒香歌甜就行了
  只要山门打开,哀牢山就是一团火
  等你有彝家的酒歌
  等你有哈尼的酒歌
  等你有苦聪的酒歌
  
  难逃恍惚,不知是喝酒喝醉了
  还是听歌听醉了
  反正每一个端碗的人都在唱歌
  反正每一个唱歌的人都在敬酒
  这和城里的场合完全不同
  一个热字了得
  一个闹字了得
  
  哀牢山在酒歌里浸泡的时间太久了
  难怪说有了这一碗酒垫底
  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
  不妨进山去试试,看谁不能喝
  看谁能不喝?
  
  穿黑布衫的苦聪人从黑夜里来
  
  黑布衫是苦聪人
  披挂在哀牢山最明显的标记
  就像彝族的察尔瓦
  哈尼的马甲
  这是因为苦聪人从最漫长的黑夜过来
  布衫是黑夜浸泡过的
  肤色是黑夜浸泡过的
  只有眼睛最亮
  
  那些穿黑布衫的苦聪人
  在最黑的夜里,有一扇心灵的天窗
  
  苦聪的头人是寨子里的太阳
  每句话都落地生根
  山上的石头作证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沿袭
  一股黑色旋风
  一种威望
  在寨子与寨子之间生长
  就像习惯一场雨,平平常常
  
  那些穿黑布衫的苦聪人
  在最深的痛里,找个依靠为生活疗伤
  
  当黑色布衫开始聚集的时候
  那是牛角号已经吹响
  那是三弦在弹唱
  每一个山头都可以汪洋
  快乐行走如风
  苦聪人无论出现在哪里
  有黑色衬底
  就看得见所有的光芒
  
  那些穿黑布衫的苦聪人
  在最后的部落,有自己的幸福天堂
  
  哈尼的宴席摆在地上
  
  把寨子彩色的日子装进七碗八碟
  篾席一张一张铺开
  洒满新鲜的松针,天空绿了
  山外有人驾云而来,这是寨子的节日
  姑娘少年着一身最好的穿戴
  喜鹊落在头顶上
  屋子再大也摆不下哈尼人的热情
  院坝也小了,一张席子一桌人
  摆出来满满一院坝
  自家的小锅陈酿从地窖里挖出来
  自家的鸡,自家的鸭
  菜都是山珍,听几个名字已经嘴馋
  
  水煮的树叶,油炸的石鱼
  凉拌的藓苔,炝炒的花瓣
  土碗装酒抿一口就暖了风凉的身子
  大块肉蘸点辣椒面
  一个个额头上冒出汗珠
  还一口一个痛快,谁也不愿放碗筷
  
  在蒸笼里抓一把红米饭捏成团
  看上去糙是糙了点
  送到嘴里竟是满口喷香
  吃像是有点不雅
  这种场合,不这样还真是显得见外
  城里的姑娘,小手抓饭看一眼就胃口大开
  
  进了山门就是哈尼的人了
  席地而坐,没有人坐得不自在
  左手端的碗,右手捏饭团
  满地的杯盘碗盏让双手空不下来
  屁股不离地,坐下来就没有宾主和辈分
  哈尼宴席摆的就是这道菜
  
  朝拜茶树王有点宗教的意思
  
  没有多少人到过这里
  距今二千七百年历史站成了一棵树
  哀牢山海拔二千五百米的地方
  万顷原始森林里
  一株茶树参天入云了
  和孟加拉虎一起
  在山为王
  这是一组王者的数字魔方
  组合、变形之后
  最快乐的发现是在梦幻中翻检以往
  不是所有的以往都留在身后
  公元前没有千家寨
  没有茶坊
  没有人能够阻止生命的力量
  
  一直以来
  我见过的茶叶都长在灌木上
  从灌木丛到参天树
  物换星移,叶尖上停留的是太阳
  如此庞然大物,我该以怎样的方式抵达
  以怎样的方式朝拜
  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梦想
  艰难的攀援,始终无法企及的高度
  和叶缝间洒落的神的光芒
  让我的背脊一阵阵发凉
  我的抵达如此渺小
  我的朝拜如此虚幻
  我的梦想如此荒唐
  而树,一言不发
  
  我也一言不发
  双手合十,默默地仰望它的威仪
  立地比山更坚实
  入云比天更宽广
  唯有此刻才悟出点茶道
  我知道我以后的每一个驿站
  只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