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2期
背阴处的残雪(外一章)
作者:伊 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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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极度忧郁的,甚至是沮丧的。我不知道它内心有多少悔恨。当初它是何等骄傲地从天空翩翩飞临,浑身散发出贵族的高贵气息和童话的神秘气息。孩子们仰望它的时候眸子里闪耀着晶亮的光,仿佛是迎来了天使。一些让人心旌摇动的形容词是专门为它准备的:除了高贵和神秘,还有纯洁、美丽、优雅、飘逸、温柔、诗意……它最初降临到大地上的时候是充满梦想的,甚至它就是梦想本身。
它曾经庆幸自己没有像那些倒霉的同伴,一落到地上就被人毫不怜惜地践踏;它庆幸自己躲开了河流,没有像落进河水的同伴那样刹那间变得面目全非;它甚至庆幸自己没有被孩子们堆成雪人,雪就是雪,人就是人,雪人——雪不雪人不人的算是什么呢?况且,人是那么地卑微、卑俗和卑贱,整日忙忙碌碌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它在人们忽略的地方逍遥自在,以嘲讽的眼光睨视着世间的俗物。
当路上的雪和屋顶的雪都开始融化的时候,它起先有点幸灾乐祸。屋顶的雪变成水丁丁冬冬地流下来,它嘲笑它们是苦中作乐,强颜为欢。但渐渐地,它发现事情有点不妙了,它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原来丰盈饱满的躯体变得瘦削和空洞,身子里面像被抽掉了什么。接着,经过黑夜里寒冷的折磨后,它又变得莫名其妙地坚硬,就像顽固不化的石头。随着大批同伴的消失,它终于有了一点兔死狐悲的感觉。它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偌大的世界,热热闹闹的万物,谁也不理睬它,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它似的。它开始绝望并且越来越绝望。它突然羡慕起那些早已找到归宿的同伴,特别是一落到大地就和水融为一体的幸运儿一一融为水,就有了水的活力,水的美,水的永恒。而像它这样在背阴处慢慢地融化,融化后就会被尘土和阳光吸干,了无痕迹,好像它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它的灵魂在它的躯体消失之前就死了,它越来越蜷曲身子,显得刀口样地卑微、卑俗和卑贱。它已无力拯救自己。由于它内心的阴暗,它错过了别人来拯救它的机会。现在,它在那儿作最后的喘息,到了如此悲哀的境地,它投向人和世间万物的目光依然是冷冷的。
壶口瀑布
零下15度的严寒中,我在宜川叫了一辆车,直奔壶口瀑布。这是12月的清晨,一路上见不到一辆车,见不到一个行人,山坡上见不到白云般飘浮的羊群。除了汽车轮子摩擦水泥路面的沙沙声,大地如此安静,仿佛万物都在冬眠。我想,我是在一年中最适合叩访壶口瀑布的时候来到了这里,因为只有在寂静中,人才能真正用心灵去感受事物的独特魅力,而喧哗足以像海啸一样淹没所有大自然的风景和内心的风景。
车快到壶口瀑布时,我打开车窗,一股寒气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好在我用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只北极熊似的。这时我听到了一种仿佛来自地下的雄浑厚重的声音,我知道那就是瀑布的声音。下车后,我发现还有比我来得更早的游客——三位比我年轻的男子。瀑布本身是男性的,它的美,它的力量也是属于男性的,我想它对于男性的吸引力肯定大大超过对于女性的吸引力。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幅画:在壶口瀑布的背景上,点缀着两个撑着遮阳伞忸怩作态竭尽艳俗的年轻女子。这简直是对壶口瀑布的糟蹋!如果换上两个气质超凡脱俗的女子呢?也许画是耐看了,但总是不太和谐。瀑布和美女——这刚和柔的距离实在太大,把它们放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
应该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神威风凛凛站在瀑布之上。
主宰黄河的不是有一个叫作河伯的神吗?但河伯在我们脑海中的印象是如此模糊,既不凶悍也不慈祥,既不威猛也不潇洒,倒像一个憨厚的和事佬。在我的潜意识中,我希望他摇身一变,变得像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普赛东那样凶猛,像战神阿瑞斯那样狂暴,像万神之王宙斯那样手握雷电,以不可企及的高贵、庄严和威武主宰一切!
壶口瀑布,你喂养了多少男人的野心和妄想!
现在我来了,难道我也想把壶口瀑布装入自己的胸中,让它化为野心和妄想吗?
上游的黄河水从容地镇静地流淌着,到了接近壶口瀑布的地方,由于河床骤然变窄,河水一瞬间变得无比暴躁和野蛮,它本来是成千上万头性格温厚的黄牛在悠闲地漫步,突然变成一大群疯狂的狮子,一齐张大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谁能阻挡得了这不可一世的气势?不要说人不可能,神也不可能。谁硬要阻挡,它会以一种更暴烈更残酷的方式来复仇。
那么,我能从壶口瀑布那里得到什么呢?我想把“野心”和“妄想”这四个字改动两个字:把“野心”改成“野性”,把“妄想”改成“梦想”。充满野心和妄想的男人是可怕的,这样的男人造成了历史上无数血淋淋的残杀:黄帝和炎帝之间的残杀,秦国和六国之间的残杀,唐初李氏兄弟之间的残杀,李白成起义军内部的残杀……这些野心和妄想,这些野心和妄想导致的残杀,离壶口瀑布都是近在咫尺!
而野性,是人性中一种适当的必需的放纵,它拓宽了生命的开阔度和自由度,但它的开阔是对万物万象的包容,它的自由有一个界限,那就是别人的自由。梦想,是人对至真、至善、至美的仰望,是一种试图向至真、至善、至美接近的心愿,有了这样的仰望和心愿,一个男人便坏不到哪儿去。
原本遥远的壶口瀑布,不仅在地理上,也在心理上和我一下子缩短了距离,我们之间是如此亲近。我真想伸出手去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兄长和父亲;它也用它的浑厚的歌声在抚摸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