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4期
低处(组诗)
作者:张慧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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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骨头鼓掌
他们在用骨头鼓掌。
所有的掌声,都是长在掌上
而他们的掌声却长在骨头里。
他们是麻风村中一群四肢不健全的残疾人
为一次慰问者的来访,他们在村口列队
拼命地、使劲地、兴奋地,用骨头鼓掌。
骨头击出的声音,比掌声更真实。
他们不存在与别人握手的可能。
他们用他们的目光,握别人的目光。
握出感激,握出温暖,也握出一把辛酸
然后从高处滴落,掷地有声。
他们以同样的方式送别来访者。
他们站在寒风中,用骨头击出欢送的掌声。
当他们平静下来时,骨头也平静下来
并且感到疼痛。
里平小学纪事
去里平小学采访时
田间的水稻泛着一层青黄。
旧校舍前那排木瓜树笔直地站在阳光底下
地面树影有些潦草,甚至笔画模糊。
校园虽破落,却很干净。
老师们穿着光鲜。我问
平时也这样吗?其中一个回答
校长说,大城市来客人了
上级吩咐我们尽量穿得好看些。
坐在我对面的校长何程戈
显出几分的尴尬。
吃午饭时,何校长端上一盆清炒木瓜
低声说,真对不起,骑摩托跑了几个寨子
也没买到一把青菜招待你们。
我心里酸酸的。看一眼校舍前的木瓜树
差点站起来向它们鞠躬致敬。
里平小学是S县海拔最高最落后的一所乡小
校舍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级危房
最好的一间,没漏雨,安排给学前班。
何程戈当校长的几年间,他骑着一辆旧
摩托
跑上级、跑老板、跑村长、跑亲友
像一只蚂蚁为过冬储备粮食一样
终于从山外,给里平小学几百个穷孩子
驮回一幢崭新教学楼。而他
却因过度饥饿,昏倒在回家途中
口袋里揣着一笔可观的建校赞助费。
最近我从报纸看到一则消息
何程戈评上了市劳模。荣誉背后
我看见一只蚂蚁,驮着一粒米回家。
纸边的故乡
浓雾里,站在潮湿的纸边
对着老族谱焦黄的面孔,我一声又一声
地喊
故乡的名字。倒伏在老祖宗膝盖下的
遍地泥水、稻草盖头的故乡啊。
五月的苦艾六月的泡桐九月的茱萸是你。
乡间的斗笠溪边的倒影院墙的篱笆是你。
老井的苍苔草垛上的月光是你。
黑黑的瓦房窄窄的巷道是你。
堂屋的神龛供台上的香火是你。
遍地麦子鸡鸣狗叫瘦瘦的炊烟是你。
深夜的灯盏母亲的咳嗽是你。故乡啊
我只需要一把可以挤出汗滴的乡土
揣在怀抱里,暖热我的童年
暖热母亲的炕头,暖热父亲的白骨
暖热乡下整整一个春天。
芦苇
一枝站在风中的芦苇
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然后稍微垂首。
像一个成熟的男人,在沉思
呵,黄昏多好啊!
左边是河滩。
浅浅的水,流过浅浅的河床。
河滩上一枝又一枝的芦苇,在风中
全都白了头。
如果此刻,风是从左边吹来
必然吹醒一个中年男人头上的白发
一根,两根……风不断吹拂着
直到把苍老,吹进内心。
右边是一幢别墅。沿岸而筑
多久没住人了?门窗紧锁
庭院内散发着淡淡花香
像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如果风从右边吹来,它又必然
吹散一些东西。在尘埃里
一个反复出现的面孔。模糊、破碎
直到黄昏。直到风中的那枝芦苇
悄悄转过身去,抖落
一头白雪。
看 见
我看见,一位年轻母亲
蹲在水边,洗着婴儿洁白的尿布
表情专注而安详。
在另一个海滩上。我看见
浪的手掌反复地搓着白色的贝壳
大海手里的一串念珠。
冬日。我看见
一队蚂蚁在搬家。其中一只
被邻居的小孩掐死了。
前面的蚂蚁和后面的蚂蚁蜂拥而至
把死掉的这只蚂蚁悄悄地抬走。
我站在原地发愣。怎么可能呢?
一只蚂蚁就这样的死掉了。
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呀!
在一条大街上。所有的路灯都亮着
空荡荡的。我看见
一个乞丐迎面走过来。
灯光多么的明媚呀!
像生日蛋糕一样的诱人胃口和给人幸福。
乞丐的胃却是空洞的,
整座城市都成了空城。所有的人
都睡在甜蜜的梦乡。
惟独乞丐醒着。
我看见一群鸟飞向远方
越飞越远,越飞越小。
当我再也看不见飞鸟时,回望身后
在黑暗中,我能看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