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4期
东山
作者:黑 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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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有一座山的,偏偏不叫东山,叫龟山。传说中,一只巨大的神龟自遥远的东海上岸,一直匍匐前行,到了这里后,不走了,停住下来,就变成这样一座山。传说大都饱含了过多的人的一厢情愿,信也好,不信也好,龟山却是实打实地像极了一只巨型的龟,有头有脚,活灵活现。
龟山脚下的地方就是东山村。我老喜欢这样想,东山村就像一只大巴掌,五个自然村落:下尾、许坂、青杨、刘宅和内山尾,像五根伸出去的手指头。巴掌上的东山。
现在,从我居住的地方回家,也就是一条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人家说:十指连心。也许是这个道理,隔一段时间不回去一趟,我的心便会一阵阵地揪紧、阵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在诗歌里面埋下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它慢慢发芽、长大,如今,它已经长成一株参天的大树。
东山村。我在内心里把它称作“东边的山”,东边是太阳升起的东边。在我的私心里头,我的家和遍地的阳光是住在一块的,一同起床,一同刷牙、洗脸,一同跑步奔向生活……
很小的时候,我穿过九十九间凉风习习的回廊,在一架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爬上爬下。有碧绿琉璃柱子的护栏挡住了我一颗扑通扑通的心脏,以免它不小心从楼上跌下,摔到大石板铺造的石埕上。谁知道老榕树的长须垂挂着多少栩栩如生的故事?谁知道旧墙基下蟋蟀的吟唱珍藏着多少扣人心弦的岁月?
东山村一样有催人老的风和比泪水更缠绵的雨滴。妈妈。一个在我喉咙里憋了许多年的词,如鲠在喉。我想把它咽回体内,体内却被层层叠叠的疼痛塞满。我想将它倾吐出去,又怕它已经结痂,化石般的硬会砸痛我的手心、脚背……
妈妈。这个等同于东山村的词。或者是天平两端的两个砝码,同重同质。在时间的案台上,无论我往哪边放进多少重量,我就必须往另一边放进同样的重量。爱与忧伤的重量。
是的,我爱!我爱我趔趔趄趄扶不稳的那架犁耙;我爱我摇摇晃晃抓不牢的那柄锄头;我爱我往后推开禾桶时,荡漾起来的稻田里的波浪;我爱我踩下打谷机时,被震痛震麻的身体的快感;我爱牛粪干后泥路上阳光抢不去的那块印迹;我爱春天来时屋檐下雨水冲不尽的那片乡音……
有一回,我骑着摩托车带九岁的儿子兜风。从龙佳公园回来,经过东山村时,我们特地绕了进去。儿子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东山?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是东山村人。我甚至这样跟他讲:我的根就在东山村。其实,像我这种状况的人,未曾远足他乡,居住的地方离东山村不过三、四公里。我是不够资格用上“根”这么一个严肃深邃的词的。我只不过像一个半夜翻身的人,在这个大枕头上睡着、睡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大枕头上而已。
但是我常常这样想,我是有根的,深埋在东山村的泥土底下,而且是地地道道的根,甚至连上面的枝杈、叶片都得依附在这一角清澈的蓝天下面。我连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我会离开东山村到多远多远的哪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繁华热闹,但是最终能够让一颗寂寥的心脏栖息的,还是这块胸膛般大小的土地啊!
正月初一的夜晚,我们回到东山村跟妹妹她们一家人吃饭。吃到一半时,我想上卫生间。我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寻到一块稻田的田埂上去,到那边去撒尿。小时候的所有光阴,好像一下子全部返回我的心灵内部。
在东山村,每一种事物都会说话。散漫的空气中常常被大地上植物和动物的欢乐话语充满——遍地的鸡鸭像布满在一篇文章中的一个个逗号;笔直的细叶桉树是感叹号;有时候一缕淡淡的炊烟升起,风修改着它一会儿像问号,一会儿是双引号,一会儿只剩下单引号;我最无法忘怀的是,小时候到龟山脚下那口井里汲水,一排细细密密的脚印写呀、写呀,圆圆的水井将一长串诗句加上了句号……
“我厌倦了这虚伪的生活/我想/回到东山村去/在小时候玩“过家家”的地方造一间房子/我曾经藏在那里,所有的人都找不着我/我还想躲回去,像一只冬眠的刺猬/抱紧浑身的尖刺,做一场温柔无边的美梦……/我还想挖一条蚯蚓做钓饵/夏天的池塘底下有一尾活蹦乱跳的童年/妈妈。我不必掘开层层的语词四处寻找/一眼就能看见你到井边汲水、浇菜/再用剩下的清凉的井水洗脚……/我为什么时常从梦里惊醒/因为一颗星光般晶莹的水珠溅落在我的心上”。我从没有一种时刻,像现在这样深深地迷恋着我的东山。“东。东边,四个主要方向之一,太阳出来的一边。”“山。地面形成的高耸的部分。”我将从此不再有梦,不再有无谓的幻想。我为此准备了厚厚的一叠纸张、墨水和语词,我要将东山还原给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不至于那么空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