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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周年
作者:牛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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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五千里的麦浪
走在红军走过的路上
想象着红军的背影
就以为红军是一片麦浪
在中国最饥饿的年代
从南到北
一路前仆后继 汹涌澎湃
看看头顶风起云涌的天空
听听麦芒在山坡上拼着刺刀
种子落入泥土的声音
经久不息
两万五千里的麦浪
像一根粗糙的腰带
把一个民族的瘦腰束紧
当年 走在麦浪最前面的
是一位高个子诗人
他终于把麦浪走成了一首诗
题目就叫《长征》
如今 我模仿着他走路的姿势
一路走来
走到了他曾经念叨过多次
却始终没有去过的会宁城
站在当年的西津门前
披一身1936年的月光
潮起潮落的风声
便通过小城曲折的街道
涌向起伏不定的原野
想到那位诗人
在一个叫哈达铺的地方
把一张脆裂的报纸
攥出麦子成熟时的脆响
想到麦浪涌过
当年的一个穷孩子
从苦难中抬起头来
关山一片苍茫
此时 正是深秋
西北风在山头上疾走着
山坳中的会宁
到处弥漫着麦香
农家场院里的麦垛
一座座都像纪念塔
那年 红军从山梁上走过
1936年 我的父亲
他不知道中国
到底发生了多大的事情
因为那年他才两岁
他必须被我奶奶用一根羊毛绳
一头拴在枕头上
一头拴住他的一条小腿
在我家的炕头上 摸爬滚打
他不知道夏日的电闪雷鸣
和炮火连天的战争
到底有多大的区别
他的饥饿 他的惊恐
以及他的啼哭
多么微不足道
甚至连我奶奶都已忘记
那时 我奶奶在我家对面的山坡上
赤着那双曾被缠过
后来又被放开的大脚
跪在松软的泥土里
拔着最后一片荞麦
她说那年 她看见红军
从我们的山梁上走过
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的枪
那么多她听不懂的方言
她说她躲在荞麦中间
红军肯定把她当成一束荞麦了
说时一脸荞麦花的灿烂
其实我有时也会把奶奶
当成我家坡地上的一束荞麦
特别是她年轻的时候
奶奶后来告诉我
她看见那么大的红旗
像结婚时才能见到的大红被面
她为她这个比喻满意了多年
因为多年后她在电视上看到
去世了的大人物们身上
就盖着新做的红旗
像被面
奶奶偶尔想起的遗憾
是我的爷爷去世时
没能盖上一面红旗
她说会宁过红军那年
作为脚夫的我爷爷和我大爷
赶着8匹骡子
行走于兰州和定西
走着走着就遇上了红军
据说是我大爷把8匹骡子卖给了红军
还让我爷爷当了几天向导
反正我爷爷回来时手里只握着一根鞭子
至于卖了多少银元 我大爷不说
但我奶奶说我爷爷一个没要
爷爷在红旗下走了那么多的路
奶奶就觉得爷爷该有一面红旗
几年前 奶奶去世了
我在给她的祭文中写道
1936年
她见过红军
所以 她一生热爱红旗
与水有关的故事
这是一支喉咙冒烟的队伍
这是一支嘴唇裂血的队伍
今夜 谁给他们一碗凉水
谁就是他们的亲人
然而 这是在黄土高原的深处
这是在滴水贵如油的一片土地上
一位头发白得像面碗一样的老人
守着半桶浑浊的泉水
仿佛守着她后半生的生命
然而 她还是把这半桶水
送给了这支干透膛的队伍
而且还取出一小罐蜂蜜
让部队带上
半桶水就已经够了
够他们走到会宁城了
当然还有那一小罐蜂蜜
让每个人抬起头
就会感到今夜的星星
都是一小块冰糖
队伍走远了
老人提着空空的木桶
去山脚下的泉边
等候
等候一点点比时间还慢的水
滴在空洞的木桶底上
至今 谁走在会宁
如果感到口渴
还能听到泉水打击木桶的声音
至今 那只盛过水的羊皮囊
静静地躺在纪念馆的展台上
像一只硕大的胃
轻轻一摇
仿佛还能听到里面的水声
两河口 岷县三十里铺
当朱德站在会宁县城
这家普通的小四合院里
听着大街上奔走的脚步
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他又一次想起了懋功的泥泞山路
和两河口的倾盆大雨
还有风雨中摇曳的遍地鲜花
那是1935年的6月
低鸣的雷声中
身强力壮的张国焘
拥抱了穷书生样的毛泽东
他看见毛泽东的长发
掩住了张国焘的半张胖脸
那时 头顶的乌云
沉重得就要砸到地上
不久 毛泽东一拍桌子
那根敏感的指北针
晃悠了一下
就毅然指向北方
想象着毛泽东走远的背影
他追赶了整整一年
想起在岷县三十里铺
那急风暴雨般的争吵
那已是1936年9月的一个下午
那里已经离会宁不远
当他背着双手
在那座空旷的大庙里
走来走去的时候
仿佛雪山草地
又一次从他的身边
哗哗退去
那时 他从浓烈的香火味中
闻到了火药的气息
仿佛一不小心
这座偌大的庙就会被炸飞
忽然他转过身来
一拳砸在供桌上
好像砸在了一个人疼痛的关节上
桌上的马灯跳起来
又落下去
整座庙都摇晃了一下
庙里的神们
都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那时 张国焘就坐在供桌后面
像一尊神像
阴沉的脸庞
笼罩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
但从庙门里望出去
岷县那天的天空
蓝得让人眩目
一缕白云
像川西看到的哈达
被秋天的双手捧着
向北飘去
那时外面正刮着南风
张国焘也擂了一下拳头
擂在朱德刚抬起手的地方
供桌吱呀呀打了一个趔趄
裂缝
至今历历在目
此刻 他已是在会宁
他不知道毛泽东和周恩来
在保安窑洞里的对话
——会宁 会宁 好地名啊
红军会师 中国安宁
——是啊 比两河口好多了
红军再也不会分道扬镳了
他们的朗朗笑声
已通过电波在会宁的上空
像鸽子样飞翔
朱德又忍不住喃喃自语
其实也没啥子了不得嘛
大街上欢呼会师的口号声
便又一次响起
跋 会宁大事记 从1936年开始
1936年的红军
他们疾风般奔走
山洪般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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