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23期

海边书(组诗)

作者:高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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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海
  海那么大
  而我关注的 只是这小小的一湾
  冬天浑浊
  夏天来的时候 又变得清澈一些
  
  我看它四时的变化
  晨昏的涨落
  一座礁石
  给平常的落日平添了雄浑的背景
  
  我看到深海的一朵小海浪 它走了那么久
  终于在临死前 开出它
  转瞬即逝的绝美的容颜
  
  我看到那些年老的渔民 像破旧的舢板
  倒扣在海边
  倒出眼窝里两行成涩的海水
  
  我看到礁石后面 一只贝壳
  用它背部细密的弧线
  记录了大海的年轮
  
  海岛一夜
  
  突然静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似乎一直处于
  失重状态。这些年,我总是被岛外的生活弄得
  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失踪十年的涛声
  重新回到枕边,心才渐渐踏实下来。而涛声
  还在继续,像倒放的录音带,倒回十年——
  那个站在海边的小小少年
  第一次看见海,他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
  十年了,海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依然不清楚
  但我知道,时候到了,当落日沉入
  我平静的胸口,大海就会
  显露真相
  那时,我或许选择倾诉,或许将继续
  保持沉默
  但现在,我需要再次调整呼吸
  直到慢慢地,找回潮汐的节奏
  直到窗外的大佛头山上空渐渐露出微蓝的
  晨曦
  
  像我的亲人
  
  这些拾螺、打蛎的女人
  这些一粒一粒缓缓蠕动的、辣螺、马蹄螺和芝
  麻螺
  俯身于粗砺的礁石,被另一双手拣拾
  黄昏下沉,而潮水升起……
  在腥成的海风中,我已经听不见她们的话语
  如果黄昏继续下沉,她们的身体里沾满盐斑
  我已分不清,哪一粒,是我的亲人
  在海边,在浮世之上……
  
  海边的女人
  
  这些海边的女人
  幽蓝 宽阔
  她们有潮水般的情欲
  她们身体里藏着秘密的港湾
  卸下了风暴和男人的疲倦
  
  如此平静 与浩瀚
  一生中 男人从她们的嘴边
  不断取走水族和爱情
  她们乳峰上的灯塔
  牢牢地把握了命运 可能的航向
  
  一生中 她们生下一片又一片海
  把男人牧在里面 葬在里面
  她们形如大海的子宫
  安放了衰老和沉船
  
  她们安静潮湿的呼吸
  让沉在水中的灵魂和星群
  共同拥有了深蓝的睡眠
  
  剥虾女工
  
  凌晨三、四点钟
  这些一脸倦色的女工和昏暗的灯泡
  同时亮起布满血丝的眼神
  
  在空旷、潮湿的剥虾车间
  她们神情木讷
  提前进入了中年
  只有肿胀的、缠着厚厚胶布的手指
  依然无声、灵巧、迅速
  淹没在逐渐升高的虾壳后面
  包身工的老板早在半世纪前就被打倒
  一些苛刻的制度潜伏下来
  变为普遍的生存法则
  无须巧舌如簧的乡党游说,她们已经习惯
  弯下腰身,在一根稻草里
  寻找自己的金条
  
  仿佛一只只蜷曲的红虾
  被生活的海水反复浸泡
  被看不见的手剥离、腌渍、风干
  
  晒盐的汉子
  
  那个黝黑的汉子
  他要以阳光的名义 剥开海水的皮肤
  他就要从海水中取出
  大海的骨头
  
  那个晒盐的汉子 同样也在
  翻晒身体里的水分
  他把自己的血液一再提纯
  
  晒盐的汉子 用自己的黑
  换来 一粒盐的白
  他黑陶般的躯体里 依然具有
  瓷器质地的骨头
  
  当更多的人 面对阳光的质问
  有谁读懂了
  他额头上一粒盐的光泽
  
  当更多的盐被取走
  我们的生活因此增加了泪水的咸度
  我们的血液因此增加了
  另一种浓度
  
  割紫菜的母女
  
  我注意很久了
  割紫菜的母女
  站在滩涂上的淤泥里
  整整一个下午 她们和一排紫菜一样
  几乎没有挪动脚步
  远处的海水一点点逼近
  沿着裤脚慢慢淹过膝盖 下身和腰际
  
  从遥远的夏天
  她们就开始用竹篱在海里面搭架子
  她们要把海水赶到架子上
  她们要用竹匾 捞起海水的头发
  海水漂亮的头发
  比母亲的黑 比女儿的
  显得幽深
  
  天色暗了下来
  远远望去
  连成片的竹排
  多像刻在大海中的诗行——
  我没有看到母亲的关节炎 头发里
  掉出的黑
  我没有看到女儿
  和海水一样暗黄的脸
  
  石浦教堂
  
  目前,它肯定不在
  坐标的中心。它尖顶上的十字架,和上帝的
  位置
  稍稍有些偏离。但它弧形的穹顶和我们
  黑压压的头颅
  多么接近。它粗大的拱柱正在努力支撑我们
  生活
  缺失的部分
  在教堂空阔的大厅,我遇到一位在早市上买鱼
  的妇女
  她和别人争抢鱼货时像一头发怒的母狮
  而现在,她打开体内自带的小教堂
  红肿的手指捧着一本皱巴巴的《圣经》大声    祷告
  并且,像个委屈的孩子
  泪流满面
  
  檀头山姊妹沙滩
  
  很显然,它经过了上帝的
  精心设计:一道狭长的沙堤,隔开两边
  相互对峙的沙滩。一边是细软的诱惑,另一边
  是砾石的磨砺。它更多地被理解为
  一个象征。但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存在
  这样一道沙堤:从前的少年,被饱胀的情欲
  和道德的罪恶感
  双重夹击。而现在,它让一个成年男人
  在生活的逼迫、和内心的失落之间
  寻找着平衡——
  它两边的潮水主要由疲倦、热爱和伤感构成
  其中蕴含着住房、家人、领导、应酬等众多的
  沙粒
  
  红钳蟹
  
  这些海边滩涂上的卑微草民
  居潮水反复倾覆之国
  食腐,喜群居,但有天生胆怯的机警
  为了生存,它们竟然把眼睛长在了
  头顶。潮水涨起,这些
  缩小了的堂·吉珂德,舞动长钳
  作徒劳、可笑的抵抗
  多么像我,和许多人
  为了掩饰软弱,它们把仅有的骨头
  穿在身外。但它用求偶时的勇猛
  改变了我俯视的角度
  谢天谢地——
  在我们选择沉默和逃离时,它们
  还在那里,像中古骑士,继续挥舞着巨大的
  蟹钳
  坚持为一场注定破碎的爱情决斗
  
  在海岛仰望星空
  
  有多久了,我们忘记了头顶
  还有如此完整,又浩大的星空
  就像从前,我们在故乡的天空下仰望
  那些微弱、或明亮的闪烁,它们是如此众多
  却有着各自精确的位置。但我们擅自改变了
  自己的轨道
  有些年数了,在异乡的天空
  我们用彼此的寒光
  相互映照。我们的光芒孤单、渺小
  注定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我们
  需要仰望
  就像今夜,莲花状的岛屿打开了缺口。如同命
  运的抚摸
  让我们仰望,让我们
  仰望,这些卑微的,不知所终的闪烁
  
  海岸线
  
  此刻,落日沉入。成为大海
  一颗跳动迟缓的心脏。
  它向上渗出的光线,柔和、疲惫
  一天的两个周期,它无数次涨起,又回落,
  重复
  西绪弗斯的动作。这是
  刚与柔、动与静的撞击、撕咬
  和妥协。其中包含更多的隐喻
  现在,它再次向海中退去,在海平面
  与岸线的植被之间,露出了
  赤裸的岩石:一段熟视无睹
  却又触目惊心的空白——
  
  这让我再次感受到世间的秩序
  
  推荐理由
  高鹏程是西北宁夏人,他走出校园后来到
  浙江东部工作。他在东海之滨展开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生活的同时,也找到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灵感和源泉。他虽然也写了些别的题材的诗作,但他叙述海岛渔村生活的作品无疑最能拨动我们的心弦。这是生活自身力量的显示,也是作者叙述方式的胜利。诗人“对着大海练习胸怀,向落日/学习平静的气度”。读着他那别具一格的叙述,我们似乎感触到了海边湿润的风,听到了或紧或慢的涛声。
  作者是这届青春诗会与会人员中年龄较小的一个,但其自然、老到的叙述使我们感受到一种近乎原生态的美。他不仅善于捕捉生活场景与细节,并予以准确、新颖的呈示,而且他对生活的思考也时时运行在诗的字里行间,增加着作品的深度与力量,也拓展着诗的内涵空间。
  (杨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