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23期
鹅塘村(组诗)
作者:徐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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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鹅塘村
你们从外省过来
但愿你们的鞋底不是太硬
在鹅塘村
小草的腰是软的 蛐蛐的鸣叫比冰凌还脆
别四下乱瞅
当心碰疼羔羊的目光
它的柔弱和善良会折弯你们的清高和富贵
来到鹅塘村你会惊讶不已
这里河水如绸 蓝蓝的天空下大地在喷香
村庄很大 无数个我在劳动
有的我在锄地 有的我在捉害虫
有的我混迹家禽之中看不见那草帽
来到鹅塘村
你们会情不自禁地拿起农具
爱上缓慢的岁月 半斤果实 十斤汗水
来看看就行了 看完就走吧
白鸽会送你们
一只在前 为你们引路
一只在后 招呼你们不必一步三回头
走吧 要想再来就等下辈子吧
亡灵已经显现 在花丛中看你们呐
他们怀抱干净的谷穗
微微含笑 无声地说“去吧 去吧”
闲 人
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
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我会把即将长歪的禾苗往左扶正一点
前面有条要去松土的蚯蚓
我侧着身过去
把脚往右偏移了半厘米
我的细心无人看见
只是风吹过的时候停了一会儿
我的体内吊着钟摆
它平衡着我对大地摇摆不定的爱
向左一点或向右一点
都是精确的牵挂或善意的表达
在我出生的地方
我无法让自己成为闲人
当我走在软软的田埂上
如果一只益虫需要帮助
我愿意放低身子
该蹲的时候就蹲 该跪的时候就跪
看 清
为了看清搬运花瓣遗体的那粒小蚂蚁
为了寻找散落泥土的草籽
我单膝跪地
土地松软 母性的香气从下面包裹上来
一条蚯蚓从隐秘的黑暗中钻上来
迟疑半秒钟 拐个小弯 背对我爬远
我赶紧捡走挡在前方的玻璃渣
我早晚会起身离去
而万物活过的蛛丝马迹必将留下
有人无声消逝 回归土里
有人黎明降生 手脚被大地吸住 号啕大哭
娘
一位老人病危 脑袋耷拉像秋后的茄子
娘领我去看她
她正在抚摸拐杖上的疤痕
娘说我欠这位老人三天三夜的奶
有一次娘住院
是她用洁白的乳房安抚了我的啼哭
如今 她病重 余日不多
我却不知道拿什么来偿还三十年前的恩情
我真想捧给她一幅油画
让画上的阳光 草地 鸟鸣和纯净的蓝天
温暖她最后的凄凉时光
娘说 你吃过她的奶
喊一声娘吧
我没来得及喊出
这位即将被死亡带走的老人早已泪流满面
南 瓜
没有理由不写下爱
我的灵魂是蓄满墨水的瓶子
这些布满疤痕的南瓜
这些坚硬的胃 消化了太多的风雨雷电
这些默不作声的椭圆形光阴
我爱它们向阳的一面
那种沉甸甸的黄色就像土里挖出的金子
我在半坡上俯视它们
有聚有散 有大有小 有亮有暗
一如《诗经》遗传下来的好甸子
有时候我靠近
轻摸它们朝北的那部分
轻微的凉 温暖的湿
我更加秘密地爱上它们
命运
闪电抽了一鞭子
她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又抽了一鞭子 她又亮了一下
她直起腰 开始收拾农具
远处的小房子像蚂蚁放低了身子
她往村子里走
闪电在头顶跟着
她由昌木匠的女儿变成了王仁德的媳妇
闪电一直用鞭子抽她
好像非要追赶她惩罚她逼迫她
她像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
在疼痛中守护着微弱的火苗
劳动 生儿育女
倒下的时候
闪电又在她的坟顶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致蜗牛
蜗牛啊 我是一个诗人 请带上我
只允许我带上嘴唇就够了
我要在放大镜下歌唱
房子 亲人 大地 五谷 六畜
一切就绪 预备——开始
缩小一百倍 一千倍 一万倍
缩小成心脏 缩小成你背上的小漩涡
给你足够的路途和眷恋
在背阴的角落 缓慢地去爱
经过麦芒时疼痛 遇见花瓣时幸福
两只湿漉漉的小触须啊
警觉地摇晃又摇晃
挖土
一锨下去再踩上一脚
我听到玻璃灯罩被切碎的声音
不敢再挖 我怕下面就是亡灵的手指
拖拉机轰鸣 大地颤抖
然后 一片寂静
雪压断地平线的声音
月亮掉进深井的声音
祖先关上门 没入黑暗……
我知道我触及了骨灰挖疼了一部乡村史
我扶着锨柄
铁锨斜入大地
一群灰斑鸠飞过头顶
它们“咕咕”的叫声冰雹一样砸过来
回 来
在鹅塘村一个男孩摔倒
俯身的母亲并不抚慰他的啼哭
而是抓了三把土 念着乳名为他叫魂
“回来——回来——”
几十年后 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从村东走到
村西
又从村西走到村东
他踉踉跄跄多想被月光绊倒
多想再听听那声磁铁一样的低唤
“回来——回来——”
秋风席卷落叶 时升时降
青山淡远 冷冷的星光缝补着大地交错的
呓语
泥雕塑
那些泥雕塑
那些只有重量 没有声音的泥雕塑
锄完最后一小片地
拔完最后一棵草
在黄昏这块粗麻布的覆盖下
慢慢倒了 碎了
大地高出那么一点点
那些沉甸甸的松果
那些在风中摇晃了数十年的松果
垂下了命运的苦胆
推荐理由
“我愿意放低身子/该蹲的时候就蹲该跪的时候就跪”——徐俊国总是以一种低姿态来写乡村,不仅使乡村显得高大,也使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形象显得高大。没有谁会怀疑他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当代的乡土诗不同于古代的田园诗,光有风景、光会写生是不够的,关键在于要像掏心窝子那样和盘托出一个人对乡村、对农业文明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在写作中是无法造假的。在目前这个后工业时代,再出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会显得像做秀。徐俊国不是这样,他是农民的儿子,我相信他面对乡村时一定有心痛的感觉、想哭的感觉。中国的乡村,同样需要叶赛宁式的诗人——哪怕他走进城里,仍无法忘怀自己残留在泥土里的根。徐俊国的诗中总是有“我”,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的诗与其是唱给乡村,莫如说是唱给自己听的——恐怕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感人。
(洪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