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2期

白得耀眼的时间(组诗)

作者: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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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运河码头
  
  扛摄像机的家伙们走来,三三两两
  他们的镜头移过河底挖掘的民工,
  定格在一根巨大的木头上
  
  工程车的巨臂继续向下——向下——
  抱紧那木头,再,向上——
  
  温柔地移向
  河岸边欢呼的人群
  
  围拢过来的人们开始忙着测量,敲击,
  记录,对着话筒津津乐道。
  
  满载污泥的运土车从桥上轰隆隆驶过
  
  一声哨响,张望的民工们
  下意识地把安全帽系紧
  背弓如刀,绷紧的屁股抵着
  直射的正午光线,继续
  把河床挖掘——
  
  仿佛一根根潮湿的木头
  齐刷刷地,向更深处搠去……
  
  一个熟睡的老人
  
  一个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荡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
  它的内部
  黑暗,肃穆,荒凉,蛛网密布
  
  如果一阵风吹过,
  逝去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们回来,和
   他合而为一
  它会变得
  自然,亲切,带着桃树的端庄和垂柳的
   慈祥
  
  噢——,一个熟睡的老人和空荡的房子
  接着,河流与村庄诞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烟
  女人抱着孩子,沿月光走来——
  
  我想,这不是幻象
  从一个熟睡的老人开始,当他和一座空荡
   的房子结合
  我被允许经常回到屋檐下,成为
  众多父亲中的一个
  
  春天从一棵草开始
  
  春天开始了。我认定春天
  起自原野上的一阵风
  又一次,细雨把裸露的草根
  埋进土里
  
  麦苗泛着潮湿的光,起早的南风
  在垄背上,踩着扭捏的蹄印
  它要抢先把熟睡的村子喊醒,把
  小学的钟声敲响
  
  接着,空中响起翅膀的声音
  青蛙的声音,拖拉机喘息的声音
  去往城市的田埂上,燕子牵着打工妹的手
  渐渐飞离了地面
  
  但火车站水泄不通,流浪狗低着脑袋
  在垃圾桶里扒骨头
  没有施舍,也没有驱赶以及呼唤
  
  春天把所有的人,所有动物,
  植物,所有的细菌都喊到了阳光下
  让大家排着队去追赶死亡
  
  但它把一瓣小芽,一星野花
  一声惊奇,一点点的欢乐,温暖
  都暂时给了人们的瞳仁,鼻孔,耳朵,
   敏感的心
  
  ——春天从一棵草开始……
  
  亲人们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儿,
   是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亲人,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他们已经找不
   见我——
  
  ……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
  
  在老家过夜
  
  此刻,万籁归真,耳边晃荡着
  秒针红色的“咔嚓”声
  黑夜是乡村的儿子,灼人的安宁是闺女
  满屋子灯光只照着一张白纸的失眠
  
  此刻,屋顶上的萤火虫敛着薄翅
  星星隐没草丛,圣洁约等于
  月光的呼吸,加上一对男女的赤裸
  母亲的轻咳里,父亲摸索着床前的水杯
  
  此刻,深巷中跑出狗吠,渔火里划出桨声
  流水绕过村头的枯柳,
  把青梅和竹马,带向老年的入海口
  
  没有风,木格窗棂却在晃动
  如果曙色披着青草潜入房间,她会拍拍
   我的肩
  不要我回头,也不要我心底的暖
  溢出唇外
  
  一片雪停在枯草尖上
  
  一片雪,停在枯草尖上
  晶莹,清澈,像一只折翅的鸟儿
  慌乱而羞怯
  
  白的羽毛粘着风雨
  淡淡的黄嘴唇,细爪散乱,胸脯的温热
  沿着脉纹洇下来
  
  夜像一口干渴的深井,村庄在熟睡
  微颤的光 箍紧幽深的井壁
  
  一片雪,我看见它
  倏然融化,只一瞬间,然后
  消失于一滴混浊的泪
  
  一滴浊泪里的凄然。凄然深处的
  万念俱灰。一片。雪。
  
  一朵花
  
  一朵花,一朵小白花,开在路旁
  
  只是一朵花,泪珠大的一朵小白花,开
   在路旁
  冬眠的田凫被惊起,贴着地面潜行,仿
   佛亲爱的忧伤
  
  黄昏的脚步收紧了
  在京郊,在六环以外,北风摧折了虬曲的
   酸枣树
  葡萄藤紧搂着最后一片叶子
  
  在转身之前,我低下头,望见泪珠大的
  一朵小白花
  深藏的骨头和灯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点点取走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作品集多部,其中诗集《飘雪的阳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曾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现供职于北京某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