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6期
阿信的最初和最终
作者:马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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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生活在一个诞生神和诗的地方,这地方我去过很多次。这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天高云淡,草原云淡,草原广阔,那座草原深处的小城.城里跑的汽车,城外跑的牛羊,牛羊的喧嚣声传人城里,盖过了汽车喇叭声。这里还没有人居住的时候,神已经在这里等人有些时日了,人来了以后,就都信神了。信神的一种仪式,便是给神吟诗唱歌。那座小城的名字叫合作,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首府。
选择在这里生活,出自阿信的个人意愿。大学毕业时,他年方弱冠,这个年龄段的青年,容易产生浪漫和冲动,浪漫劲儿一上来,就冲动了,冲动劲儿一上来,就行动了。我无法揣测阿信当年的选择,浪漫和冲动究竟占了多大份额,二十年过去了,他还生活在那里,好像还很安稳,好像还很滋润,好像把根儿已经扎到岩石缝儿里了。我与他大约只见过一面,但我认定,我理解的阿信就是那个诗人阿信。他是一个信神的人,是一个迷恋诗的人。我知道,他在大学所修专业是历史,读史使人明智,学历史的人离神最远,可阿信这个历史学的叛徒,不由分说拜倒在了神的脚下。只是他所膜拜的神不是那个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冥冥之物,他所敬仰的是一种最初的东西,他想以最初的东西为向导,抵达最终的东西。自从人诞生以后,人为神谕所鼓舞、所压迫、所迷恋,但谁也没有真的听到过什么神谕,自称听到过的人,自称传达神谕的人,其实,都是渎神者,和人的辜负者。要说真有什么神谕的话,可以信赖的也许只有诗歌。阿信以诗作为载渡之舟腾越之马,踏上了寻找最初和最终之路。
在阿信的身边有许多藏传佛教寺院,辉煌的拉卜楞寺、郎木寺,稍远还有塔尔寺,这都是敬神的所在,都是神的驻跸之所,阿信不止一次去过了.去过了,也以诗的形式留下了他去过的证据,印在寻访之旅的足迹,膜拜时的心灵谛听,历历毕现,仿佛是在聆听神谕或者传达神谕。这是最初,还是最终?世界本无最初,亦无最终,人生的最初不过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种最终,而最终也不过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最初,所谓出发,充其量只是一种向往,所谓抵达,充其量只是一种迫近.而唯一的见证者,不是自证,不是他证,而是自由心证。这是一种或然的和可然的状态。
那么,见证出发或抵达的、稍显可靠的证据是什么呢,也许人只能依赖来自人的证据,生活只可依赖来自生活的证据。诗人出示的证据所使用的语言与法庭用语判然有别,但所传达的却是同样的信息。阿信在《挽歌的草原》中是这样表达的:
挽歌的草原:一堆大石垒筑天边
一个人开门看见
——但忘记弦子和雨伞
挽歌的草原:花朵爬上山冈.风和
牧犬结伴
——但没带箱子和缀铃的铜圈
挽歌的草原:喇嘛长坐不走,白马
驮来半袋子青稞
——但一桶酥油在山坡打翻
挽歌的草原:河水发青,一堆格桑
在路旁哭昏。哑子咬破嘴唇
——但鹰还在途中
挽歌的草原:手按胸口我不想说话
也很难回头
——但远处已滚过沉闷的雷声.雨点
砸向冒烟的柏枝和一个人脸上的土尘
看看,阿信出发了,他正在途中,正在寻找抵达的路径,路上密布着种种挫折和尴尬,每一种挫折都是最初的挫折和最终的挫折。每一种尴尬都是最初的和最终的尴尬,只要出发了,无论阿信,还是别人,这样的挫折,这样的尴尬,都是最初的和最终的,只要生了抵达之念.这样的挫折,这样的尴尬,本来就是抵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