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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与细节中的秘密——唐力的诗歌写作
作者:荣光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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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在固守自己的本性时,发出或隐密或洪大的声音,昭示其内在的秘密。诗人就是这些秘密的捕捉者。然而倾听隐密的声音,还需要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让那一种细微的声响,在耳郭中不断萦回。听觉想象是诗人联合了最古老和最文明的智性,因此诗人也需要一颗善于想象的心灵,将那声音还原为现实中纤毫毕现的细节。唐力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总是在以生命为根基的具体生存的场境中,在细节的呈现中,倾听到那背后最真实的声音。他的写作就是一种声音诗学的实践与生存细节的生动展开。
在日常生活许多无人关注的地方,唐力听到了自我和生命的倾诉之音。《声控灯》就是这样一首力作,具体情境的想象像一盏灯,照亮了我们晦暗的身边场景,恢复了我们对自己生存状况的警觉,这种警觉必然会更深地切人生命,而那些细节想象的推进,最终他捕捉到声音:“它的身体,受控于声音/而声音的诞生和消逝,受控于/一双手的拍打,一只脚的跺击,但/声音不会疼痛,疼痛的是/那个身体。”从而完成一次对个体命运的隐喻:“站在长长的黑暗面前/他拍掌,他跺脚——严重的是/他拍散了手骨/他跺碎了脚跟,而声控灯/置若罔闻,毫无反应//夜已经很深了,我看见,那比黑暗还要/漆黑的身影,还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回响那孤寂的/执著而绝望的响声”。我们以身体的疼痛换来一些照亮生活的零星的光,但更多的时候,灵魂的灯盏似乎对我们的呼喊置若罔闻让人陷入无边的黑暗中。这首诗的结尾很有力量,那楼道里的跺脚声的回响,是一种生命状态的显现:孤寂、执著而绝望。现实的场景再度回到了人的本身。让我们的眼前凸现出一个人执著的身影时,一种被忽视的、被漠视的深层的人性声音,穿透我们倾听的耳朵。使我们在震惊中又感到沉痛不已。“声控灯”也是一个关于写作的比喻,也许在诗歌的撞击声里,能出现灯盏的亮光,霎时把生命中的黑暗部分照亮。
唐力的诗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的发现,他有一颗敏感的心,专注于自我与生命隐秘面。《雨中的话亭》是一首令人心悸的诗作,似乎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雨中孤独的电话亭,更无人能听到它的哭泣。但诗人听到了,他捕捉到“……细细的哭声”:“它的声音,很轻很微弱/夹杂在庞大的雨声里,但那独有的痛苦/仍能使我分辨出,那是哭声”。
一个缺乏对事物和自我的怜惜的人是很难有此想象的。雨中孤单的电话亭,凝聚着夜归人对于城市和自我的感伤,诗人不动声色地借助事物本身的特征出色地完成自我的想象,“很想去抓起它的手……”这一想象很有质感:人抓住话筒的动作是一种象征,这是一颗心向另一颗心的倾诉甚至求助,电话亭把人的这一状态单独出来,让它突出地显露在街头。而现在,在诗人看来,电话亭本身也是孤独的,也需要安慰。但是“我不知道话亭的爱和忧伤是什么”。凸现出现代人的隔膜和疏离。让“雨中哭泣的话亭”本身来言说现代人心灵的孤单无助与缺乏安慰,唐力事实上创造了一个隐喻个体生存的现代境遇的经典意象。其实,这一物象的背后,是人的相互理解和爱的缺失。因此在诗作《缓慢地爱》中,他描述了一种真挚的,深切的,而又饱含沉重的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就像在艰苦的日子里,我爱你的泪水/我也是一滴、一滴地热爱……//在我缓慢地爱中,我飞快地/度过了一生”。让个体的生命在爱的力量下,缓慢地呈现出生活真实的质地。
唐力的诗是一种“低处”的声音,他善于将沉痛的生存经验落到意象和细节的实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努力“在密集的意象中,包含细节的刻画,从而使这首诗更具质感和形象感。”我想这也是抒情诗的一种有效方式,这种方式能使情感、经验展现在细节当中,使阅读者也一样感同身受。他在《诗刊》2005年第12期“青春诗会”专辑中发表的《一个死去的朋友》,是一首令人激动的作品,这激动不是因为悼亡的深切,而是因为诗人悼亡的方式。对任何人而言,挚爱者的死亡都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梦魇,一个心头的死结,一个肉体中永不消化的硬块,如果是死于车祸,很有可能那个可怕的机器永远在心头。但更多人在写悼亡诗往往由于情感的深切而流于伤痛和感伤的流露,而缺乏具体的经验化的感觉和想象,以至于这悼亡诗往往只对他个人有效,对他人而言则缺乏足够的感触和感动,缺乏在具体的细节展现中将个体经验上升为人的普遍经验的能力。唐力的这首诗则很好地展现了这种能力,他力图把那个可怕的梦魇变得清晰再清晰,把那个死结一点点打开,“我看见他此时/正坐在我的身体里,把打成死结的/最后的一声惊呼,企图用手/慢慢打开,再送回喉咙里”。他用想象把那个硬块一点点溶化,把那个令人厌恶的机器一点点拆开,拆成往事的零件,“我相信了他的回来,在白天/在午夜,他零零散散地回来/一件一件地回来,一声不吭地回来/最终在我的身体,集合了他/全部的零件:他的泪,他的血/他的声音,他的头颅,他的无法转动/的眼睛,他无力飞翔的手臂/他的两条走上不同方向的腿——/一声急刹车,曾将他们分散”,他努力让死者在身体里复活一次,又再一次死去,让那死亡永远周而复始,不断发生。死亡就在一遍遍的演练中,迫使我们不断地接纳和承受。难以言喻的生命的沉哀,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许这样的悼念才是真正的悼念。
动人的细节往往与想象的独特有关,而想象的独特则来自与心灵对世界的爱。一个对世界缺乏爱的灵魂很难看到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唐力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内心细腻、敏感多思以至有些自怜的诗人,这种自怜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好的品质,我们也只能通过自怜来怜惜这个世界。他诗作中许多独特的想象应与此有关。《雨中的话亭》如此,《电线上的雨水》亦如此。在许多卑微的事物上灌注自己的灵魂,这也让唐力的世界充满了丰富的声音与感人的画面。黄昏时分,诗人突然注意到电线上的雨水,晶莹剔透,像一群可爱的儿童,绿色的形象使他们肩负着在电线上传递信息的重任,那么多的希望、祝福、厌倦与焦虑在压迫着道路,小小的雨水却要平衡它们,“我”不免担心他们的命运,他们是否会丢失一个人最重要的信息。当你读到这里,你突然明白,电线上一个小小的雨点,原来竟是写作、文字的隐喻。可爱的文字,能否担当传达一个人的心灵的重任。他表达了一种焦虑,一个信息爆炸的工业时代,人的基本信息的丧失的焦虑,并随着电线上的雨水,不断的扩展,最终被读者感受到,并像他一样,在暮色的弥漫中,怅然若失。但这一切又都是在具体而细致的想象中完成的。唐力的诗作使我想起艾略特的话,他说优秀的诗人往往“能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目的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我很钦佩唐力这种在卑微之物身上建立普遍象征的能力。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言说,它应以意象化为语言的核心,必须有感觉和经验的具体化和想象性特征,唐力的诗歌写作在这一点上是成功的,由此我也觉得在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中,唐力正在慢慢走向成熟。由早期那种追求“大气、厚重、精神上的高迈”的长诗、组诗到今天这些具体入微的诗作,唐力经过了一个由“高”至“低”的写作过程。不过,我觉得写唯美、“大诗”的经历与一个人的青春梦想和对诗歌本体和语言的认识有关,这个经历是一种与美感和语词训练有关的基础,对后来的写作是必要的。唐力受爱尔兰诗人希尼影响,相信希尼的诗观:“它缔造一种秩序,既忠实于外部真实的冲击,又敏感于诗人存在的内部法则。”希尼获得199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他那些充满“抒情诗般的美与民族化的深度”的诗作。今天唐力的许多诗作也不乏抒情诗的美感及对日常生活场景细微之处的深度想象。他的《大地之弦》也是这样一首作品:
荷锄之人正在弹奏大地之弦。他走在
纵横的阡陌上,他是流动的,更像一枚音符
在广阔的空间里,他的弹奏从脚尖开始
他摒弃了手,摒弃了优雅,因而他
获得了更深沉的力
在村庄和村庄之间,他几乎是在飞翔
今天的中国诗坛,由于社会的特殊状况,涌现出许多自觉于“底层关注”的诗人。唐力也是这样的诗人。“底层”确实是一种现实,当然应该呈现在诗歌中,但这必须是一种经验化、具体化的现实,而不能流于道德化和表面化的情感关注,诗歌有自身的说话方式,它在意象化、情境化的言说中说出了其他文类不能说出的东西,它的言语具备了一种不可言说但可以体会的美与丰富。所谓当代中国诗歌的“民族化”、“底层关注”,也必须在诗歌的方式中展开。希尼把自己得奖之前三十年的作品汇集题为“opened Ground”,这“敞开的大地”,必定是在具体入微的存在之音与生存细节中敞开的。在这一点上,唐力似乎已深得其精髓。他的诗歌总能在关注、观察和洞悉外部世界的同时,结合内心经验,最终回到人生存的本身。他总是痛切地指向人自身的心灵和生命的状态,从而使他的诗歌有一种直接击打人心的力量,一种长久的、令人震撼的力量。唐力所心仪的“生命的秘密和人性的思考”,也必在此才能更好的彰显。这同时也是诗歌写作抵达生存真相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