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2期

诗歌写作的优越时刻

作者:董学仁

字体: 【


  让诗歌回归到大地:一个人的诗歌能写多久
  
  读林雪的《大地葵花》,读到将近一半的时候,那首《朝着赫图阿拉方向》,忽然让我想到这回归的母题,对于荷马以后的许多诗人都意义非凡,对于现在的林雪就更加重要。
  赫图阿拉,在我的居所和疾病中/我还试图抓住你:我出生时的大地/青春中遍布的羞愧/那些不安,亲人,出现又消失的灵感,/一份手稿。现在打印出来/一个字也没有改动/我把它的原初状态呈现给你,让这首诗里的时间或对你的爱/就在现在,在这儿。在这首诗内终结
  ——《朝着赫图阿拉方向》
  
  我在网上读到,一位诗友在博客留言问林雪:你的诗中多次出现“赫图阿拉”这个词,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意象是什么?这可能是一个少数民族的专用词语,理解成一种固有传统神奇的象征,不知对不对?林雪回答:你说的真好,对赫图阿拉的理解也对。她是我故乡的一处古城,10年间我不停地去那里。那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我也从不去惊动那里的诗友。住上两天再悄悄地回来。在那里,连吹一吹风都是好的和幸福的。
  对这个提问和回答,至少还可以这样解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少女林雪在大学开始写诗,刚刚离开的故土,仍然很温热亲切,提供她写作的丰厚营养。我和林雪先后成为辽师校园刊物《新叶》的诗歌编辑,后来我在一篇回顾《新叶》的文章简约介绍她当时的写作:林雪的年龄与我们相差几岁。仍然是同一代人,但她多了一份对自然的淳朴感受,对生活的细腻感觉,对诗歌的完好追求,应该界于我们和后来(可以从容写诗的)一代青年诗人之间。至于她个性上的宁静与亲和、轻松与单纯、细微与精确、敏感与内省,也更接近一种优越的诗歌写作状态。她的诗歌写作以这样的风格开始,间或有一些开阔,一些深沉。
  后来呢,故乡再次给林雪的写作赋以真切的意义,是十年前开始写作《大地葵花》的时候。那时她已在故乡之外飘泊了很久,失去水分,渐至脆弱,渐近破碎。遇到的是许多成名诗人遇到的问题之一。那些问题林林总总,都会让诗人的杰作不复出现,让我们和那些成名诗人(以至诗歌大师)一起怀疑:一个人的诗歌能写多久(希腊的埃利蒂斯曾经停笔了十四年呢)?林雪还算好运,有一天漫步到故乡版图之内的赫图阿拉古城。突然明确了回归母题的永恒意义,把诗歌和自己完好地链接起来。
  用林雪的话说:“从那时开始,好像我的出生,我的所有过去都储备着,只为了在那一次旅行之后打开缺口,与我的现在来一次哲学意义上的相遇。并且,我的过去和现在携起手,一起走进未来。我的阅读,我的日常生活,我的思考、写作或旅行,有关诗歌的种种体会,相当一部分主题都是那些体验和思考的不断延伸。”这种相遇和延伸的实实在在的意义。是林雪那种从少女时代就挥之不去的梦境,那种似乎被记载到血液的回想,那种过去年代对命运的无知、反抗和顺从,那种被今天的阅历、知识、视角反复打磨、更新的时间场景,慢慢还原成一些新的体验,新的追记,变成一种新的被提升了的过去时光的叙述,一些联想的超文本,最终变成现在的诗句。
  另一层的意义在于读者的阅读:植根并生长于赫图阿拉的《大地篇》(在《大地葵花》的75篇作品中,占65篇的份额),使这部诗集,实际是整部的赫图阿拉之歌,是让生命回归故土、诗歌回归大地的一首长诗。
  
  诗歌的方向感在哪里:只能让诗歌拯救诗歌
  
  我给林雪的留言中表示:“从头读了你还没发完的赫图阿拉一组,你诗中的方向感很敏锐,能抓住诗歌的正确目标;自由度很宽裕,能展开诗歌的时间空间。以及你心内的悲悯、口中的语词,让你处于诗写作的优越的时候。”比起网络上激情四射的赞美,我知道我的品评比较吝啬。
  后来才读到林雪谈她的赫图阿拉诗篇的写作: “我有一个不太确定的概括,伟大的诗人应该无一例外地具有这样的能力:从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出发,到达高尚的精神和理想。这是两个世界的节奏。”读到这里时,我有些担忧。按我以前的想法,平庸的日常生活,高尚的精神理想,是许多诗人夹在其中的两个世界,心甘情愿又备受挤压,出发与抵达谈何容易?林雪所选择的,不过是从诗歌的殿堂走下来,一种放低姿态的虔诚:“在我与我热爱的大地和人民之间,由过去时间的启示和灵感同时降临。是我在今天的恩遇,是命运对我的宠爱。我对生活、对诗、甚至对死亡的虔诚都不值得说出,要说出的只有一种谦卑、一种感知,一种尽管由于心灵撼动写出了诗,却仍然保有的、无言的惊愕。”
  由此我想到。诗歌真的需要评论么?听诗人自己说出的感知,往往就够了。即使诗人不说,我们认真阅读其人作品,也就够了。
  如果一定要有些评论,我想到,是不是用容易记住的八个字,描述她的现时写作:卑微之后,平庸之前。
  以卑微的姿态看山,山是常态的山;以平庸的心态看人,人是原本的人。比起站在山和人的头顶去俯瞰,这种电影电视的平视角度,往往看见了被忽略的事物。
  比如《大地葵花》的诗歌,把平庸和破碎的生活细节,用诗人的个人方式(打破时空界限地、给予更多人性光芒地)组合起来,在提供以前不曾看见的细部形象时,也提供了以前不曾领会的美感。通过诗人的眼睛去看世界,增加一些打击与感动混合的经验,这也是我们的世界需要诗人的理由之一。
  走开吧,孩子!除了在过去式里/呼吸句子,我还怎么形容过去?/雨滴击中了马,激流涌动在/皮肤下面。牛车碾过牛粪。回到院子/这种细碎情节,温暖了你的血/缓慢的时间,在历史中抽身退去/孩子,那时的你攒着你的命/我攒着我的词语。一个用大鼓/说唱历史的人,攒着他的金币
  ——《柳条边》
  
  在另一些诗篇里,林雪写到几百年里的战事,叙事的主角从高贵英雄变为普通平民,目光中多了一份哲学的审视和宗教的悲悯。其实。这目光,本来就是诗人的目光,像博尔赫斯小说里写到的诗人,在一年又一年的煎熬里,总会看见事物的本质。
  木底城最好的铁匠,在城门遇见了/制陶师。他们已料到,他们的手艺/将会传世。灾难降临时,铁匠/仍然去补他的鹿皮酒壶。在小吃店前/他要一份煮盐豆。他无法不吃。无法,不成为铁匠。无法不在木底娶妻。无法,不在屠城的早晨遇见陶工/他的酒壶是天意。他生在哪里、遇见谁,他死去。一切别无选择
  ——《睡吧,木底》
  
  许多人都认为诗歌是必须有个性的,也许这不是误解,但容易忽略诗歌的共性。更多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们,世界上的优秀诗人,确实有着跨越国度和年代的共同追求,诗歌才得以存活下来。也许林雪选择的方向,从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出发,到达高尚的精神和理想,有可能是其中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