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2期

在语言艺术与世俗红尘之间

作者:子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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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些场景与情境,说给今天的孩子,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自1966年开始,持续到1969年“九大”前后,漫长的日子里,人们常常在夜里被爆竹、锣鼓、高音喇叭的广播声惊醒。大人们醒来。立即穿衣下床,抓起家中常备的领袖像、红旗、红绸、向日葵模型等,冲向小城街头,融人广场上的庆祝活动,庆祝伟大领袖发表最高、最新指示。这时候,鞭炮声、锣鼓声、高呼革命口号声和大唱革命歌曲声,交织在一起,显现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狂热。许多年以后,披露了伟大领袖夜里工作白天休息的生活细节,人们这才明白,当年许多最高指示为何总在夜间发表。还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场面,也经常在我头脑里盘旋,那就是“九大”胜利召开消息传来,我所在的小城,狭小的街道里挤满人群,鞭炮锣鼓齐鸣,高音喇叭里革命口号声、音乐声……不知在谁的组织下。开始哄乱的人群,后来排成四路纵队,沿着小城街道,由北向南开始庆典游行:彩旗、领袖像被人们端正、虔诚地高高擎起,锣鼓声间隙里,游行队伍的男女老少,边行走、边屈腿作波浪状,右手抄起向日葵模型,随着身体起伏,从右后划过一个弧圆,再从右前方托起,花心朝上,这时候,街边高音喇叭与游行人群唱同一首歌: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由于参与者多数缺乏舞蹈基础训练,其舞姿实在不敢恭维,举手抬足都不是地方,上下高低也起伏不一,唯有心中的神圣与虔诚的表情,一路看过来,大致相同。与此相类似的庆典或仪式,还有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等。
  1966年我13岁,我不知道大人们参与这些仪式时,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当年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荒唐不经之处。这是一个少年的视角与感受。对于1966年,经历过的人都会有他们不同视角与感受吧。
  某天,陪朋友去一家茶楼喝茶,墙上挂着临摹的凡·高的《向日葵》。我忽然走神,从1987年拍到3990万美元成交的凡·高的《向日葵》,想到凡·高的疯狂,由凡·高《向日葵》夸张变形的色彩,想到“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变形的载歌载舞,当我想起那些边行走、边屈体的人群以及舞动向日葵波浪的场景,心里忽然有些乱。我抓起茶几上的葵籽,在嘴里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竟在心里忽悠了一下。当然,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定了定神,依旧跟朋友谈笑风生地聊天,那些纷乱的思绪仿佛并没有出现过。凌晨三时,醒来,再睡不着,辗转反侧,依旧是嗑葵籽的声音,静夜里,那声音令人不再宁静,我只好穿衣起床,打开电脑,用了不到15分钟时间写下《向日葵》诗。写下来,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写得太快了,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把它附在电子邮件后寄给一个好友,然后打几个哈欠,又爬上床睡回笼觉去。第二天上午收到回复邮件。朋友在信中惊讶地写道:“你怎么会写下这首好诗!太好了!真好!”我看到邮件很受激励,再把诗稿打开,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我希望能打磨一下,就像以前我对待我其他作品一样,可是,我真的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打磨的地方,除了去掉一个重复的“那”字,诗就这么定稿。
  《向日葵》一诗发表后,被收入《现场》一书以及多种选本,并被收入《写作学教程》(21世纪通用教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评论家张清华在《逆水而上的子川》文章中论及《向日葵》诗时指出: “……好一个‘1966年的阳光’,居然和凡·高的向日葵之间有了多层的连接——在艺术家的向日葵和世俗红尘的向日葵之间。在艺术家的疯狂和1966年的那种疯狂之间,在童年的幻想和中年的缅思之间,在恍若烟梦的历史和现实之间,丰富的内涵在轻巧洒脱的闲笔中。被意味深长地抽丝般地一一展现出来。”
  
  附 诗向日葵
  子 川
  
  凡·高,你这个疯子!
  割掉自己耳朵,
  一次次扭曲我所熟悉的向日葵,
  花瓶里金色的向日葵,
  灿烂得令人起疑。
  画笔战栗,并把战栗传染给画布,
  画布想必也疯了,
  疯了的还有价格,那价格总想提醒人们:
  收藏者也是一个疯子。
  我有一副常人的目光,
  看世界一片辉煌。
  我们相信,在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
  才有黑暗,彻底的黑暗,
  相信有四分之三地球,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们是东方的向日葵,
  曾经向着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那是一个夜晚,
  茶吧,座位上方的墙壁
  悬挂着临摹的凡·高的向日葵。
  我信手抓起一把葵籽,
  不小心嗑出一堆1966年的阳光。
  
  作者简介:子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供读。著有诗集、散文集等多部。其作品曾多次被《中华文学选刊》《作家文摘》《报刊文摘》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