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3期
与欢乐而悲苦的时代同行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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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他的诗中,保留了我们时代全部鲜明的印记:光荣和耻辱、建设和破坏、歌颂和批判、欢乐和悲哀、认真的工作和漫长的苦难。他为我们撒下了一路的欢歌和笑语,也留下了一路的泪光和血痕。这里我说的是鲜明的时代“印记”,其实,对于他来说,这一比喻也许过于轻松,我想说,甚至是抹之不去的“鞭痕”,甚至更是经历了刀山火海的、刻骨铭心的“烙印”。他就是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的邵燕祥。
我从刚开始读诗时,就读邵燕祥的诗,是他的忠实读者。后来我发现,我比他年岁还大,但是,我觉得,邵燕祥的艺术、思想,最重要的是人生的成就,是走在我前面的。邵燕祥是早慧的,我读他的诗文,觉得非常亲切。这是一位同代人在说话,他在代替我们说话。我佩服他的地方在于,他能以艺术的方式打入我们的时代——这个非常复杂的时代,欢乐而又悲苦的时代。他有“人生败笔”,但不是失败的人生,在这个欢乐而悲苦的时代,他完成了自己对时代的认识。所以,他拥有一个非常丰富的人生。他对现实生活,对所经历的历史的那种锐利的把握能力,那种思想的锋芒,是我们这些同代人所难以到达的。特别成功的是,在这个痛苦的时代里,他造就了独立而自尊的人格。
邵燕祥是中国新诗转型时期的重要诗人。我所说的“转型”,指的是,上个世纪中叶,在共和国的大地上,随着硝烟的飘向远方,一批战争的歌者完成了时代的使命,那时节,饱经创伤的大地到处响起了马达和车轮的轰鸣,新的生活开始了。从邵燕祥开始,把目光转向建设,在他面前出现了壮丽的、美好而又艰难的建设场景。他是一位建设时代的诗人。
他是最先用诗歌向人们呼唤“到远方去”的一个人。那时的远方正在战争的废墟上展开轰轰烈烈的建设。诗人行迹所至,如同报春的燕子那样,向我们传递那让人激动而又陌生的消息:“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我们的钻探船轰隆轰隆响”。是他诗意地再现了新生活的第一代工人艰苦劳作的动人场景:那是“第一汽车厂工地的第二个雨季”,那是“冰雪也融化,岩石都冒火光”的大伙房水库火辣辣的工地。是他为贫穷而停滞的中国破天荒地喊出:“中国的道路呼唤着汽车”!
邵燕祥的诗歌明亮、热情、单纯、真诚,还有难得的天真,人们会说他“不成熟”,但我认为,这几个词可以成为“50年代精神”(或者称为“共和国精神”)的代表。在思想艺术一体化的年代里,他所带来的我们时代的全部复杂性,其中包括了苦难,包括了苦难之后的坚韧和坚定,以及最为可贵的人格的自省和对历史的反思的精神。所以,我说,邵燕祥给予了当代最珍贵的精神遗产。从《歌唱北京城》、《到远方去》到《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别》,再到《也有快乐,也有忧愁》,邵燕祥以他饱含着欢乐、激情、还有带着伤痕与血泪的沉重的歌唱,在漫长的岁月中以勤勉的创作,完成了一部丰富而复杂的诗的“当代史”。“我们希望我们的诗能够当之无愧地称为诗史。诗史,应该是指一个时代的人民感情(情绪)的历史。”通观邵燕祥的诗歌创作,包括新诗和旧体诗,在传达和保留时代和人民的真实情感方面,也许与他所心仪的“诗史”是非常接近的。邵燕祥他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诗作,展示了作为诗人最可贵的品质,那就是始终以赤诚的心拥抱生活,悲欢与共,忧乐与共,即使为此蒙难,也义无反顾。
邵燕祥说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人,我认为,只要是算得上杰出、优秀的诗人,他就应该是“当代诗人”。一个对当代生活不仅隔膜,而且冷若冰霜,却又宣称是为“永恒”而写作的人,是非常可疑的。他与他所处身其中的“当时”尚且缺乏热情,他又如何能够感知并把握“永久”?我们读前人的诗,总是从他的“当代”读出了“永恒”。我们考量一位诗人的业绩和贡献,也是以此为出发点,从他对现世的投入和关注,进而论定他的诗意空间的恒久性。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说,邵燕祥是真正的“绕不过”的诗人。
邵燕祥写作的前期,诗的颂歌时代已经形成。为新开始的时间以及为蕴涵其中的时代精神歌唱,这是那个特定时代的诗人们的共同承担。邵燕祥行进在这样的队伍中,他是那样的单纯、天真而热情,他是共和国最年轻的诗人。他满心欢喜地迎接了新时代新生活,他为此写出了一首又一首真诚的颂歌。“颂歌”,是我们的经历,也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甚至可以说,不曾写颂歌的诗人不是“当代诗人”。但是,写了颂歌而不曾超越的诗人,不是优秀的诗人。因为太珍惜这生活,邵燕祥不能容忍那阳光下的阴影和黑暗。直到有一天,诗人以悲伤和愤怒的声音喊出:“告诉我,回答我:是怎样的,怎样的手,扼杀了贾桂香!?”的时候,邵燕祥完成了对颂歌时代的超越。他以全面而充满锐气的诗歌写作,回答了人们对他的期待。所以,他是一位重要而优秀的诗人。
另外,我请大家注意邵燕祥诗歌创作中的艺术语言的实践。这方面研究的人不多。这里,我所指的不是《歌唱北京城》,《歌唱北京城》所具有的对形式、对语言、对节奏的把握,是一种很好的政治话语研究的问题。我指的是《走敦煌》和《谒太行》这两首诗。我曾被它们的节奏感、韵律感所迷住,它们的形式给人以启示。作为一位在北京诞生的诗人,邵燕祥是如何将北京地区的大鼓书等传统曲艺和古典文学修养运用到新诗中去的,这是值得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