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4期

诗五首

作者:龙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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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农民工的遭遇
  
  年关的门
  仿佛突然关了
  
  他被人从长沙抬回来
  在除夕前夜 成了植物人
  六十岁的父亲
  一个踉跄 一把老骨头
  差点散了一地
  
  他是被包工头打的
  当时省城的温度已是冰点
  寒风起自湘江
  从河西直吹河东
  要过年了
  没领到一分钱的民工
  找到包工头
  包工头冷笑着
  给十名打手发了十根铁棒
  三十名民工顷刻散了大半
  而他小声说老板
  没有工资我们怎么过年呵
  十根铁棒
  替包工头作了回答……
  
  躺在土砖屋里
  一家人的泪水救不了他
  去长沙讨说法
  见不到包工头的影子
  去报案
  派出所说没有证据
  找民工做证
  再没有谁愿意开口
  
  于是 他只能像一株植物
  眼睁睁地 看青天和白日
  怎样将自己掩埋
  
  老家的一个邻居就要死了
  
  在省城熬了三天
  没熬到大医院走廊上的床位
  在市医院住院十天
  卖掉了家里最后一只母鸡
  只好回到乡医院
  等待
  正在加紧油漆的棺材
  
  老家的一个邻居
  就要死了
  
  看着她来村子里相亲
  看着她在鞭炮声里结婚
  看着她插下秧苗收获豆荚
  看着她把白棉抽上了发鬓
  五十四岁
  
  命运给她出一道难题
  肺癌 无解
  
  去医院看望她
  她强睁开眼睛对我说
  红年 为什么一个肺结核
  也治不好呵
  我作贼心虚似地
  避开她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
  就要死了吗
  老嫂子
  
  土砖屋九十多岁
  老嫂子九十多岁
  当然 比这个叫绕竹湾的村子
  要年轻得多
  七十岁竹林里挖笋
  八十岁井里挑水
  九十岁 老嫂子
  还为村里刚出生的孩子们
  编帽织袜
  
  桑麻地早成了良田
  金凤凰飞出了山窝
  儿孙从长沙来接她
  老嫂子从不心动
  三十岁开始守寡
  一辈子 独自在命运中取水
  却又在村道上
  一一洒落
  
  九十五岁
  老嫂子无疾而终
  一个普通的乡村子夜
  独居的老嫂子
  勇敢地爬出土砖屋
  倒在厅屋的大门口
  
  乡村的帷幕悄然拉下
  宁静的晨光渐渐升起
  村庄新的一天
  又开始了
  
  寻人启事
  
  三道抬头纹里
  藏着五十九道伤
  把棕叶剥开
  可能发现一道闪电
  皮肤黝黑 直发灰白
  身高不过一米六
  体重没有一百斤
  比一根枯藤
  略胖
  
  是从田埂上走失的
  有人看见
  他在一声鸟鸣上滑倒
  是在一个果园走失的
  有人看见
  他守望一秋的
  唯一的果子坠落时
  他随一声叹息 消逝
  
  整整二十五年
  我们没敢关门
  每夜在思念中
  挂一盏油灯
  生怕他拄着骨头回家
  却已摸不着床
  
  在城市的拐角
  在乡野屋檐下
  好心人如果见到他
  请送他回家
  我八十岁的娘
  五十岁的兄
  四十岁的我
  和我十六岁的儿
  一定重金酬谢
  
  他是我已故的爷
  名叫龙本凡
  
  未曾谋面的姐姐
  
  一个生疏的词语
  我怎么努力也叫不出来
  从未练习过的称呼
  卡在时光的咽喉里
  
  从干涸的泪腺进入
  打开母亲八十年的伤口
  一朵小花稚嫩的面孔闪过
  如一声鸟鸣
  被天空忽略
  匆匆写下的诗句
  母亲忘了按保存键
  在冬天开的一个账号
  偶尔的生命
  在世上存储三天
  母亲支取的利息
  是一辈子不能愈合的
  伤痛
  
  一缕风可以回家 你不能
  你紧跟一群蝴蝶
  钻进了油菜地
  看见你在土里开花
  是一地红秆秆的荞麦
  头上顶着 苦命的白
  作为弟弟 我在光阴中取水
  无法将你的容颜洗得清晰
  从原野为你采回一篮野花
  它们却在时光的边缘枯萎
  然后 一瓣瓣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