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6期
新的光,新的力
作者:沈 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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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当潘维在长兴开始他的写作生涯的时候,中国诗坛正是一片狼烟四起的景象,据说先后有六十个流派粉墨登场,诗歌似乎患上了狂躁症,变成了山头、旗帜、宣言和飞沫,而潘维似乎与这一切无关,他惊人的才华溢出了生活的浙北小城和比作自己“棺材”的太湖,却从开始就注定是一个孤本,一种弥足珍贵的落落寡合。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加入隐秘的先列,深藏,结晶。”
诗人的出现比我们想象的还突然,如从时间灰烬中呼地跳出,焕发奇光异彩,却往往成为人群中的迟到者。他的异端性和震撼力甚至助长了人群的谨慎、怯懦和漠视。
在潘维身上,我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打开近年来各种刊物和诗歌选本,几乎看不到他的名字,唯一一次体面的亮相大概是2001年《诗歌月刊》第六期头条的三十七首诗,另一方面,在浙江和稍稍扩大一下的江南,他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写作与生活的双重传奇已成为佳话。诗人们以兴奋的口吻谈论他,他的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时常被朋友们挂在嘴边,他的手稿被一再复印、传播、收藏。还有,他咄咄逼人的诗人气质,出色的朗诵才能,有点吓人的充沛精力,一张孩子式的笑脸,对朋友的热情好客,以及簇拥在周围的众多美丽女性……构成了从长兴到杭州来回奔波的忙碌形象,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一种“玩具性”。当他跳上餐桌向杭城数百人朗诵诗作。仿佛置身南宋庭园,又像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街头,如一朵穿裤子的云,闪响着诗的雷电。
这个犯幸福和欢乐罪的人,有着对家的多雨多病的情感,他迷恋一种透明性——雨水、青春和乡村的透明。他称自己是“雨水的立法者,”认为自己得宠于水,一种透明的忧伤,除了水,几乎已没有别处的生活,恰恰是在水的透明世界里,诗人发现宁静正在推动万物明亮的齿轮。诗人写了各种各样的雨水:一滴爆炸的水、栖息在高处的水、作为一种饲料的雨、种植在旷野上的雨……他宣称要把一滴水无限拉长,在一滴水中穷尽一个世界。在这个透明又庞大的雨水帝国中,诗人成为名正言顺的“立法者”,钻了上帝工作偷懒的空子,为万物重新命名。同时,从诗人的写作状态来说,雨水充沛了神秘的启示,生命进入喜悦和解放之中,是一次朝向内心自由的盛大回归。
雨水是一个神圣的符码,一把透明的钥匙更是潘维青春期写作的一朵火焰,一朵隐秘却十分有效的火焰。他的青春傍水而居,从那里汲取光、乳汁和蓝色的孤寂。诗人显然感到了一种青春转瞬融化的急迫,一种兰波式的疯狂,体内唤醒的蛮牛向生活浇下了超越现实的激情。但在笼罩一切的透明性中,激情并未走向乖戾、狂乱,而是清新、明朗和克制的,脉管里散步着忧伤也有着从容优雅的风度。
潘维早期的写作基本上沿着《第一首诗》确定的方向进行,仿佛“农夫播种时的寂寞击拍着蓝色的湖岸。”他从南方乡村背景获得诗的灵感和精气:稻子的百年孤独,旷野里射出的点点星光,袅袅上升的秘密炊烟,暗藏在辣椒里的季节,住在锄头里的灵魂,唯心主义的穷人,等等,无不含着神圣的启示。这个背景与诗人血肉相连,是从骨骼走向肉体的一个共同体。艾米莉,狄金森说,每写下一首诗就是放下一个负担,而潘维认为他写作是为了减轻乡村的痛楚。当然,潘维的乡村是福克纳意义上的,尽管采取了希梅内斯、勃莱式的亲切明晰的呈现,其精神自足和灵魂自治试图建起一座金字塔。的确,青春的黎明旷野上,金字塔已显露一个萌芽似的尖项。
1989年是潘维的一个分水岭,在他诗的山沟窝里,斧头开始嗥叫。写出《冬之祭》《一九九○年的亵渎》《生命中流行鼠疫》等诗作的他,显然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诗人似乎对“天才”二字厌倦了,要用一首反抗青春的诗闯入墓穴,寻找对话的超人和新的可能。“经历了夏日玫瑰的语言,少女麝香的气息之后/转瞬无数轻柔的动作在一同挖掘黑暗”,透明性逐渐被灰色取代,因为灰色四处弥漫,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真实:“生活有毒/但没有发明别的粮食可吃”“一种忧郁,正在飘落,飘落/经过一株干枯的酸枣”“希望吸空了滋养希望的土壤。”诗人住在用悲惨结构建造的空间里,从骨子里感知宇宙的荒凉,“在霞光里,在没落中/我吃着照彻万事万物的苦胆/一颗颗吃着,吱吱作响”,诗人甚至极端地认为“易碎的生命需要的正是一点沉沦/一点暴怒和爱的毁灭”。这些作品,深受米沃什、布罗茨基、曼杰尔斯塔姆、沃尔科特等人的影响,诗人加倍关注现实、人性、虚无、痛苦等主题,在“描写就是一切”的前提下,大量生存经验和日常细节涌入诗中,使诗体饱满,几近爆裂,而情感的猛烈也达到了极致,像水晶般恶狠狠地闪亮。
然而它已经体现出诗人对长度、广度、深邃性和丰富性的追求,一种对自我的近乎酷刑般的逼迫。它是诗人所说的“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用众多灵魂组成的一个复合灵魂”的具体呈现,也显示了要将个人的“这一次生活”溶人人类普遍性之中,以完成沃尔科特所说的“又一次生活”。或者抵达布罗茨基确定的目标:“倘若人类同其他物种的区别在于语言,那么作为最高语言形式的诗歌必然是我们人类学,其实也是遗传学的目标。”这是一个独特的文本,语言的缜密像一张绚丽的波斯地毯,其暗藏在经纬和图案中的能量不可轻视,诗行的整齐如条石的垒筑,但在细微处,语言的灵活扭动(有时是强行)有着水蛇的柔韧风格。诗人迷恋语言的潮湿、黏性和纠缠,还有那些透漏亮光的缝隙,并强调,诗不是到语言为止,而恰恰是从语言开始。这是一席奢侈的语言盛宴,一次混乱的暴食暴饮。诗人最希望自己能像荷马一样,用语言独自完成一场集体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