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6期

科蒙亚卡诗选

作者:陆正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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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瑟夫·科蒙亚卡(Yusef Komunyakaa,1947—),当代美国最杰出的黑人诗人,“战后代”诗歌代表,以口语爵士诗著称。
  科蒙亚卡没有能进大学就被送到越南战场,越战归来后他坚持在大学创作系攻读,平时到处兼课谋生,开始出版诗集时已经40岁。1993年普利策奖落到这位中年黑人身上——《霓虹口语》(Neon Vernacular)被诗歌界赞为“开创了新一代口语诗歌”。此后他坚持创作,出了九本诗集,得到许多奖,如1994年的福克纳奖,1997年的莱文森奖。1999年他被选为“美国诗人学院”的校长,并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文学创作教授。
  科蒙亚卡诗作喜用短句,频繁跨行,构成类似爵士乐切分的效果。他继承了兰斯敦·休斯等人的衣钵,2001年他编选出版了《爵士诗选集》,在美国现代诗中,拉出一条黑人民歌诗学谱系。
  这里选译了科蒙亚卡六首诗。在译文中我力求传达一点他作品中初看漫不经心的语言,似乎散乱却异常劲炼的节奏。我也力求传达那种迷人的魅力:南方音乐特有的那种淡淡忧愁,黑人民歌中的希望与悲伤。
  ——译者
  
  我父亲的情书
  
  每星期五他从工厂
  回到家里,打开一罐啤酒
  就叫我给母亲写信。
  母亲寄来的明信片
  沙漠里花比人高。父亲恳求
  保证从此不打母亲
  再也不打。我心里倒觉得
  她走了也不坏,有时还想
  偷偷写几句自己的话,比如
  玛丽·露·威廉斯的“舞蹈
  与月光”没能让我消肿。
  父亲的木匠围裙总是鼓着
  揣着旧钉子。拔钉锤子
  插在腰边,细麻绳
  缠绕在脚上。
  我用力摁圆珠笔,词儿
  就滚了出来:爱你,
  宝贝,甜心,请你了。
  我们静静坐着,迷失在
  字里行间,而周围是
  蛮横的电压表水管螺纹扳头……
  水泥地上,五磅重的
  钢楔子把落日的辉光
  牵进工具间里。
  我怕母亲会哈哈大笑
  把信在煤气灶上烧掉。
  父亲只会最后签个
  名字。但是他
  看一眼图纸,就能说出
  这面墙要多少块砖。这个人
  会给自己的院子偷来
  玫瑰和风信子。站在那里
  眼睛紧闭,他双手握拳
  苦思一个简单的词,拯救他灵魂的
  是他拼命想说的意思。
  
  面对
  
  我黑色的脸变暗了,
  藏进黑色的大理石。
  我说了我不
  他妈的:没有眼泪
  我是石头。我是血肉。
  我的身影模糊,像一头老鹰
  朝自己瞪眼,夜的图像
  向早晨倾斜。我朝这方向
  转过来,石墙给我让路。
  我朝那边转过去,又一次
  走进了越南老兵
  纪念堂,靠灯光才能看清。
  我顺次查了58022个名字
  我的名字应当在此,淡若青烟。
  我摸到安德鲁·约翰森的名字,
  看到绊雷爆炸白亮的剌光。
  名字隐隐出现在女人衣服上
  但是当她走开
  名字依然在墙上。
  一头红色的乌
  翅膀切开我的凝视。
  天空。天上有飞机。
  一个白色老兵的影子漂浮
  靠近我,他淡色的眼睛
  盯住我的眼。我是一扇窗。
  他把右臂
  丢落在石墙里。黑色镜面里
  一个女人在擦掉名字:
  不,她只是在抚摸男孩的头发。
  
  我们不知道
  
  他与高高的青草对舞
  在那一瞬间,就像和一个女子
  跳扭摆舞。我们的枪膛
  都射击得红了。
  我到他身边时
  苍蝇像一个蓝色的
  光环,拥有了他。
  我掰开他的手指
  抽出一张捏皱的照片
  要说“颠倒相思”
  他算是做到家了。
  清晨又是一切寂静
  只有远处迫击炮弹的爆炸
  直升机起飞的声音。
  我把皮夹子放回他的口袋
  把他身体翻过来,让他
  不再亲吻地面。
  
  相信钢铁
  
  我和弟弟筑起的小山
  总是收支不平衡,多年后,
  我才明白世界如何操作。
  我们只消看一眼树梢
  就说得出停了多少鹣鸟。
  碰到废铁商人,
  我们的算术却糟糕透顶。
  几个星期吭哧吭哧搬运
  到头拿不到几文。
  废弃的卡车轿车
  紧扣在地面上。
  但是蔓藤粗壮怀旧的手指
  比一打佃农更加强壮。
  每次推着小车回家
  车轮压得呻吟,
  然而虎皮百合活得滋润
  在慵倦的八月之乡。
  废纸和可乐瓶子之间
  熔炉的浓烟抹掉了落日。
  有时候我梦想我们的小山
  被冲进金属的大海
  变成兵舰的巨锚,或是轰炸机
  飞越过树林,开着花
  红艳得无法直视。
  
  我和你都在消失
  
  我从山上带下来的叫声
  属于一个依然在我的头脑里
  燃烧的姑娘。在破晓时
  她燃烧,像一张纸
  她燃烧,像火狐
  奔跑在大腿形状的山谷里。
  一条火焰的裙子
  在她身体四周舞蹈
  在黄昏时分。而我们垂着手臂看着
  她在燃烧
  像一袋干冰烧得像水上的油
  像一把浸满汽油的
  芦苇火把。
  她闪闪发光,
  像银行家的雪茄烟头无声,像水银
  黄昏的彩虹之下一头虎
  她燃烧,像伏特加猛饮一口
  她燃烧得像满田野的罂粟
  在雨林的边缘
  她升起,像烟火
  冲进我的鼻子
  她燃烧,像森林野火
  遇到令人战栗的狂风
  
  茉莉
  
  我坐在两个女人之间,猫一般
  缩在舞台的角落,而埃尔文的鼓棒
  把夜总会变成蓝色的狂想
  我以为我的身体已经忘记
  南方,忘掉了大街上一个女人,
  很像这两个女人,朝我走来,像只猫
  在夜晚的星光下穿过我眼前。
  哪一个头发上戴着茉莉?
  要是我奶奶这刻儿见到我
  她会说,老天,魔鬼从不睡觉。
  我的心迷失在十一月的
  棉花田里,柔软的雨落在脸上
  正当理查·戴维斯在立式钢琴上
  漫不经心地拨出厚实的音符。
  这金发的,这棕发的,
  哪个身上有茉莉香味?
  我觉得杜克坐在右边
  贝西坐在左边
  年轻的钢琴手,
  把我们推入往事。
  小号被疼痛亲吻,几乎
  吻了个够。再给他几年
  再拥抱几个鬼魂,克里夫
  的影子就走在台边。
  警告牌上说:请勿谈话
  埃尔文的守护神正在
  楼梯顶上徘徊。数着
  献给他的一滴滴汗珠。
  金发的闭着眼睛。棕发的
  看着我。我们的身体
  随着每个乐句摆动,茉莉
  香味来自埃及的某个
  山谷,一轮白月
  打开无数不真实的
  笑嘴。午夜集合起男孩女孩
  卡车的前灯照着
  他们的背脊,因为
  他们小巧的手指拒绝伤害
  每朵花里狡黠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