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8期

花祭:大地湾

作者:崔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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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还是高出寂寞的桃花,收放大地湾远古的回声。
  飞落的花瓣,闪着金星的泪光。
  这一闪,再现的底版上:白的部分,像是错过的风景。黑的部分,像是历史飘逝的风云。
  只一件件出土的陶器已成为唯一的证人。
  每个骨节眼里,尘埃落定,证明大地湾胳膊一挽,石头开花。
  火的光景,加上泥土的骨气,再加上水的灵丹,先民是这样捏造了自己吗?
  水和火和土相容之后,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线裂痕,像是神的二百零六块骨头。
  沐风浴雨,却没有作证先民去了哪儿?
  在无数碎细的陶片堆里,一粒黍碳化了,像是回到生命本身。
  
  2
  
  迈着碎步的梨花,缝合了大地湾的月亮。
  月亮再小,红润得像是史前女人的唇。
  吻着先民们行足千里、掘地三尺、率禽起舞、戏水岸边……缥缈的神思和往后推的日子叠合了。
  先民们搬进了地穴式的家。深夜门背后的风,铺开了茅草和霜。
  天亮了,太阳的火钳子夹住一座座神的雪山。雪融化了,先民的心花是否受伤。
  我用家里留存的绳纹红陶圈足碗,舀着清水河的水,居然发现自己也像是一个八千年前的人头型器口彩陶,鼓起肚皮,睁开双眼,在虚无中差点儿让风吹倒了。
  当我嚼下碗里一粒碳化的黍,迷茫的目光怎么也赶不上缓流的清水河。
  清水河里,一尾鱼游着,另一尾鱼游着。那尾是飞翔的鱼,那尾是临水而居的鱼。
  先民啊!
  
  3
  
  杏花偷换春风的手帕,擦亮了大地湾的脸庞。
  一个地穴一个家。十个地穴一个村落。十个村落一个王。
  十个以上的地穴,无数的黑手帕,将王的身子擦拭得干干净净。
  家里,男的准备汲水。女的正在续火。
  一个男人的视野里,一个女人高擎着一顶灯。
  不知一股浓烟散布在何处?熏黑的小洞口,运送着灼灼火苗,把我逼进清水河。
  河水清凉——
  几只鸟点头交谈,几对儿女光足戏水,清水河摄下了这一幕。
  一种无比旷远、亲切的声音,融入安静,像是先民在讲述着风化的骨头。
  大地湾是先民出行的一只脚板。
  清水河是先民远游的一只小船。
  
  4
  
  风中的油菜花,铺开了黄金大道。
  在大地湾宫殿遗址前,我停止的脚步,同样踏进了宫殿大门。
  在一束束阳光身上,我遥感先民的脉络。而一块块阴云,又为先民披上了衣衫。
  先民,这白骨耳环是低悬的月亮吗?这脖子上的项链是云雨后的彩虹吗?这隐约的画是远古的手印吗?
  深入先民的背影,我看清我们美丽的影子。
  现在,春风扯住大地湾绿油油的衣襟,油菜花一块接着一块。
  我相信,油菜花的开放,不会点燃先民单薄的身体。
  先民,八千年过去了,这千万只蝴蝶是你舌尖上的新娘,这一朵朵飞翔的云不是为天堂奔放的。
  
  5
  
  我的摄影机装不下油菜花的十里金粉,更装不下谷风的千年呼啸。
  我要卸载一颗虔诚的心,借着黄灿灿的油菜花祝福:
  第一朵油菜花开了,先民用目光剪裁云彩,一道霞光从指间流过。
  第二朵油菜花开了,几个豆蔻年华的姐妹,借着星光,驱散饥饿,点播种子。
  第三朵油菜花开了,雨水倾盆而下。先民,一种沉默就叫雷鸣颂,或秋风辞吧。
  第四朵油菜花开了,大地湾骨头的夹缝里传来了惊叹,一道道晨光,像是先民的目光,打开了黑夜的缺口。
  第五朵油菜花开了,桶鼓舞起来了。先民,忧郁的火焰,流过了山巅。
  第六朵油菜花开了,石头从山顶上滚下,哇!先民用这口利牙,掘开大地湾的心脏,安放上自己的肺叶呼吸着。
  第七朵油菜花开了,又一场雷雨过后,先民们齐刷刷地跪着,一场狂风渐渐软了,软得像是无法追寻的爱情。
  第八朵油菜花开了,我只能让这八朵油菜花开着……花败了,籽收了,剩下光秃秃的八根枝秆,那就是宫殿的八根柱子。
  
  6
  
  油菜花带来的绝不是大地湾的惊慌。
  冬秋夏春,还是先民手里的四方占卜的骰子,幻化正反,一个脸色。
  我不能心如止水!
  布谷鸟秘密呼喊着黍的名字。先民播下黍的时候,又深埋了一个逝者。一方水土还黍一样清亮。
  烈日烘烤着,先民拉响了体内的风箱,一口一口地接住草木的舌苔。一颗流星在夜空划亮。一个幸存者把自己看作草木的孩子。
  秋后歉收的心起伏着,恍惚的先民,还在倾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内心的焰火烧尽野草。山坡上的禾苗点击茫然的歌吟。
  寒雪扑打在冬的胸口上,先民用一道道善良的目光,收留着一朵朵云的棉花。飞翔的鸟落在棉花的怀里。
  
  7
  
  槐树花开了,像是一支古老的情歌弥漫着。
  我真不希望时光放尽它们的血,我要那个王睡在槐花堆里。
  在大地湾,一万个地穴式的家也转入荒凉:那八根顶梁柱不见了,留下的柱底像是八个脚窝。我看到八个深深的井口。
  太阳涉过井口,黑夜的眼睛有了一线光亮。
  月亮攀向井口,浩荡的云阵醉了一树槐花。
  先民,太阳和月亮,在大地湾是两粒不灭的火种。
  当年那张弓,像是大武库。一支箭挂在弦上还未发出去。体内的风仍是出猎的口哨。
  夜空的星子和迷茫的心事常常别在月亮身上。
  一轮月亮的忧伤,远大于太阳。
  半个月亮爬上了的槐树梢。一个月亮却滑到了树根下。
  爬啊——爬啊——
  等到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要告诉先民:我们爱太阳的热浪,也爱月亮的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