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20期

新作展示:诗十二首

作者:田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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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三月
  
  三月,渐渐吹进村庄的风
  刨开了南面山坡上
  渐渐裸露的两片麦地
  
  三月,燕子要到咱家房梁上做窠
  梧桐树宽大的叶子
  经常掉在咱家凉台上
  母亲一边扫叶子,一边
  把半碗糖球
  倒进我们兄弟的口袋
  
  三月,我拉着弟弟的手
  从村庄的小巷里走出来
  在晒着麻布衫的拐弯处
  我们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草根和活水
  
  三月,大人们去西山岭开荒
  深深的地下
  掘出地瓜和传说
  
  三月,山坡上一条长长的树枝
  长出了绿叶
  树枝经过一个冬天
  有些弯曲
  
  看见槐花
  我知道这是今年开的
  
  冰 雪
  
  大地突然封冻,冰雪抱紧故乡
  羊群不在村庄里走动
  屋檐下的冰吊,像大草的“1”
  我伸手抓到了水的骨头
  抓住不再流动的温柔
  那些伤心的石头和落日
  已被冻僵,我听不见风中的水声
  
  枝头上的寒冷
  让我想起了一个词:挺住
  挺住的还有诗歌
  还有奶奶黑瓦顶上
  缓缓升起的炊烟
  北风中飘舞的土布衫
  二柱的唢呐,父亲的草毡
  像呼啸而过的风雪
  像呼啸而过的大地轻轻的震颤
  
  星期六,在镇上
  
  我拽着年迈的祖母,从小镇的石板路
  走过。祖母拄着晾衣的锯短的竹竿
  像她这把年纪的人
  镇上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弯曲的石板路上,雨滴,阳光
  甚至一头驴子的一两声尖叫
  都有点儿打滑
  有人在叫卖,一个妇女把山野和田园
  挑在篮子里叫卖,那些白菜萝卜
  特别新鲜,番茄又红又大
  上面像刻了老光棍的名字,他每天光顾
  街上那个脏兮兮在棉袄里捉虱子的人
  是当年镇上有名的包子王
  他爱赌,把家底给输光了,现流落街头
  星期六。时间过得真快
  瞬间就看见了昼与夜
  夜晚的月光和灯光在石板路上流淌
  偶尔在街头碰见一个人
  像碰见月亮,摇摇晃晃,比酒还醉
  
  沙河村
  
  河边上有一块石头,肯定有一堆石头
  一堆石头就等于一座房子
  一排房子,几排房子
  就垒起了河边上的村庄
  村庄里有砍柴的,有种地的,有外出
  打工的,有做小生意的
  沙河村。我七十岁的大姑住在那里
  我一年去几次,提一袋红枣
  和一篮鸡蛋到大姑家走亲戚
  比我大两岁的表哥
  经常带我到沙河里抓鱼
  到河边的樟树上掏鸟窝
  沙河边那几个洗衣的女子
  蓬着头发。乳房比去年下垂了一些
  这其中有我大姑的女儿
  她抬头望我一笑,差点被
  鼓满风的米色花床单带进河里
  
  中年农民
  
  中年农民四十五岁。头发提前白了
  背驮了,像负载的驳壳船,必须使足马力
  
  才能前进。他的身体像一件穿旧的雨衣
  被袭来的风雨无情地拍打。
  
  打进骨头的水,多年后生长成风湿
  生长成骨头里拔不掉的钢针,扎着他疼。
  
  在水边摘莲蓬、挖藕。他是水的镜子
  水是天的镜子。芦荡深深,淹死蓝天。
  
  下午
  
  下午我用鸟语洗面。下午我去游泳
  把池塘背在身上
  像一条鱼用鳃呼吸
  下午,爷爷去了一趟老木的铁匠铺
  他想给家里打一把好镰
  他目睹了老木如何将一块铁慢慢打薄
  打成镰刀
  父亲下午把窑边的地犁了
  秋后种油茶还是桑麻,他在犹豫
  回到院里,母亲把家里
  翻晒个遍,薄薄一层阳光
  母亲要在深夜裁剪成
  我们兄弟过冬的衣裳
  
  日记
  
  一个长途电话,把我
  从乡下招回城里
  我与故乡和乡亲们
  又要暂时分开。回乡的六天
  吃五婶的甘薯
  睡六婆的热炕头
  连喜、昌福、二姑,都老了
  亲人们所剩不多
  山的南面
  我曾去与他们开荒、种地
  山的北面
  许多人都睡在那里
  大姑、栓柱叔、方姨
  还有老磨坊的水旺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要分别给他们
  磕最后一个头。先叫醒墓碑
  后唤醒灵魂
  我要与他们一个个说说话
  
  去过很多村庄
  
  去过很多村庄。从一个村庄出发
  顺着一根血缘的藤摸去
  大姑、二舅、四姨、六表叔
  都长在藤上。我们亲戚一样来往
  去过很多村庄。去一回醉一回
  醉在亲戚的炕头
  管大姑叫大姐,管二舅叫二哥
  醉成藤上结出的太阳
  去过很多村庄
  村庄大抵相似,池塘大小不一
  亲戚们用来灌溉,养鱼
  偶尔照见他们抬头看天的影子
  最初掉进几颗星星
  后来游过一群鸭子
  在池塘再碰见一个亲戚时
  意味着我又去过了一个村庄
  
  夜晚的月亮
  
  七月的一个夜晚
  我看见起初阴暗的天空
  突然蹿出来木桶一样圆的月亮
  月光以各种姿势拐弯
  拐来拐去都拐进了黑暗中
  村庄四十六户人家
  点亮了四十六盏油灯
  东边人家的那盏忒亮
  西边人家的那盏忒暗
  这一夜,我慢下来
  明月生长,牛郎赴会,而我
  却慢下来。这一夜
  月亮是人类的,是我的
  我用它孝敬我的父亲
  他在四十里外的镇上做工
  没有五角钱坐车
  要走三个小时的夜路回家
  
  村庄
  
  我早已把它命名为故乡了
  村庄。黄土屋。竹篱笆
  简单点说,就是有许多旧房子
  有许多种地的农民
  周围有田野、池塘、菜地
  不远处还有一所小学校
  河流的旁边有牛有羊有狗
  它们乱跑乱叫,不承担道德
  把仅有的那一点野性
  到处乱拉
  隔着篱笆,村庄里的人
  吆喝着说话
  隔着田埂,他们背靠背劳动
  潜心于耕一亩田
  把汗水种成谷子
  把好谷子选出来交给国家
  留下粗谷杂粮自己吃
  他们那么爱自己的家乡
  也那么爱自己的国家
  
  雪在途中
  
  去年唯一的一场雪
  从上窑湾拐到刘庄下了三天
  又悄悄隐匿
  今年的雪,一片也没有落下来
  可能在通往村庄的途中
  卡在了
  一棵腊梅的枝头
  
  雪在途中。或许在
  趁着黑夜赶路
  像个冬天的孕妇,缓慢
  走着。她要经过
  蓝天之下浮云之上
  更苍茫的国度
  
  一个夜晚,足够
  让一场雪飘落下来
  这可能是今年冬天里
  最大的一场风雪
  雪飘下来
  可能是雪,可能成泥
  立在雪地上的人可能很小
  
  如果雪地上突然站一只黑狗子
  我一定认为大地
  陷进了一个大窟窿
  
  骆驼坳的表姐
  
  骆驼坳的表姐很穷
  她落户的村庄。山多、坡陡。黑夜巨大
  她居住的房子。低矮、潮湿。麻雀造窝
  她家贫穷。只有木盆、陶钵、陶罐
  和一头驴子。下雨的日子
  雨水从房顶上漏下来
  敲打着脸盆、陶罐、木桶,叮当作响
  表姐有胃病,身体瘦弱。我经常看见她
  用拳头顶着胸口,去为驴子割草
  出入于小寺庙。为早死的男人烧纸钱
  对于表姐,土地就是存折。洒下汗水
  就是不断地往存折上存钱
  那些红薯、麦子和土豆,是每年可取的
  利息
  她用来养活婆婆和儿子
  用来治胃病
  后来死了,躺在药罐里活了五十五岁
  死在婆婆前头
  在一张凉席上
  摊开她的人生,命薄得就像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