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20期
因为平缓,所以料峭
作者: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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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与我同居一城,年龄和诗龄也与我大抵相若。但我得承认,对他的阅读和关注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印象中,这个精力充沛的家伙多年来一直在写一种“固执的”诗歌——他固执地蹲在上帝分派给他的那一亩三分地里,用固执的姿势挖掘,播撒、收割。在这样一个追新逐奇的时代,田禾的执拗甚至偏执最终引发了我的兴趣。通过查阅这些年来他赠送给我的数本诗集,我发现,作为诗人的田禾正以渐进式的方式占据了一片广袤的原野,而远非印象中那“一亩三分地”。也就是说,他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打通了各种自留地之间的藩篱,成长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地主”。这无疑是一桩激动人心的事业,就像一只土拨鼠用经年的光阴穿越了漫长的黑暗和孤寂,终于来到了它梦见过的那片丰饶富裕之地,随身携带着秘密的狂喜:“站在更高处喊/让那些流水、庄稼、炊烟以及爱情/都变作我永远的回声”(《喊故乡》)。
湖北新时期的诗人素有写农事诗的传统,但只是到了田禾这里,“农业”、“农民”、“农具”这些被早已符号化了的词语才落到实处,它们再也不是田园牧歌式的“抒情”。而转变成了对土地以及挣扎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者的“纪事”。田禾的身份也不再是被符号化了的“诗人”,而变成了一个土地测量员、田野考察者,或风俗人情世故的速记员。这种转变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已经无法承载我们动荡的心灵,它不再是所谓的“乐园”或“栖息地”,而成为与时代共生共荣的采石场:“后半夜开始刮风,起雾/采石场寒意四起。他们/打着哈欠,抽烟,说话/一个问另一个:‘今天初几?’/‘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回答者答非所问”(《采石场的后半夜》)。至此,一支始于“诗意”的笔椽经由生活的煅淬变成了锄头、铁锤或任何刀具。田禾用一种近乎单调的语速向我们勾勒出了这样一群被现代化碾压、追逐和驱赶着的生灵形象,他们是“二大爷”、“表弟”、“村长”,是“四阿婆”、“王大贵”,更是一个又一个“父亲”。他们看起来有名有姓,有土地有力气,但事实上他们是一群匿名者,是一粒粒谷子、齑粉,是被风吹送着的一个个黑点……田禾无比深情无比专注地守望着这些曾经在记忆中活蹦乱跳、现如今却被贫穷、疾病纠缠不休的亲人,他最大的愿望是用自己诚实的笔触挽留和保存住他们的映像。我们常常说文学应该有所担当,我们常常喜欢将“悲悯”、“人性”挂在嘴边,可是为什么一具体到写作上,具体到一首诗歌里,一切都变味了呢?为什么写作者一提起笔就偏移了目的地呢?我想,这其中一定关涉到诗人自身的品质。田禾有效地克制住了他对“文明引起异化”这一司空见惯的事实的愤怒,试着走到这些小人物的身边,蹲下,嘘寒问暖。“我砍来了园子里的一根树木,也不知道/树木什么时候被风吹弯的。”(《拐杖》)是的,他力所能及地事情就是给他们这样一根“拐杖”,反过来却收获到了关于树木、关于风的消息。
在多数人看来,田禾的写作属于平实而非险峻的写作,然而很少有人愿意去作这样的实验。我们总想另辟蹊径,我们太想引人注目了,却很少去思考道路的意义何在,难道它不是为了引领我们到达吗?可能的辩解是,只有险途才有风景。但这样的说辞并不具有说服力,因为对于文学来讲,发现的意义大于观赏,而愈是能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物身上有所发现,你的作品才愈有生命力。田禾二十年如一日地走在这面相对平缓的山坡上,如今照样登临了山顶。我依稀记起两年前我们之间的一次交谈,田禾告诉我他打算“变一变”。后来他的作品果然有了变化。但我以为,田禾的诗歌内核依然如故,只是他省掉了多余的“诗意”和“美感”,强化了语言的直接和爆发力。作为一位自觉的诗人,田禾当然不会止步于此,他还会变,却最终万变不离其宗。而正是在这种意识的催逼下,田禾的写作才显示出了难度,才值得我不停地期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