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22期

人情世故皆诗歌

作者：李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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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有一句话，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以前，我对此不以为然。但随着年岁增长，逐渐地也能接受这一说法了，而且觉得里面大有深意。就拿曹雪芹来说吧，他也觉得此说似乎俗不可耐。但《红楼梦》里对人情世故的描绘何等精细微妙啊，你能说曹雪芹不深谙此道吗？只不过他可能志不在此而已。还有杜甫，他中晚年的诗歌创作几乎都是围绕人情与世事来展开的，而那些正是杜甫诗歌中最耐读、最精妙深刻的部分。在这里，我倒不是扯虎皮做大旗。而是我越来越意识到：在人情与事故里，其实暗藏着多少耐人寻味的东西，包含多少值得诗歌来挖掘的深矿啊。
　　卢卫平或许很早就窥见了其中的秘密，所以他较早就有这方面的勘探与开采。这也许与卫平的经历有关，卫平属于较早得市场经济风气之先的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就到了特区，且先后供职于好几家声名赫赫的大公司，在大部分同龄人还在寻求一个好工作的时候，卫平已出入有车，食则高档酒店，住则星级宾馆。他在几个公司都是负责公关接待之职，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人物，稀奇古怪之事，所以于世事人心，早已了然于心。但他深谙此道，却不沉迷其中。恰恰在他人眼花缭乱，流连于宾馆楼台、夜总会按摩院之际，卫平由一高级白领，脱胎换骨，转化成了一个纯粹的诗人。
　　也许是不忘早年的辛苦坎坷，卫平初期的诗歌，大多将目光向下，投向底层、草根。他的诗歌里，经常会“有老鼠一样在城里东躲西藏的民工。有深夜里在大街上修自己鞋的修鞋匠。有分不清鼻子眼睛的拾荒者。有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有盖着树叶露宿街头的老汉”，其中一首《老鼠的年终总结》堪称代表作，在诗里，卫平形象地将那些身份低微、畏畏缩缩的民工比喻为“老鼠”，并说：“作为一只老鼠在城里能活着／挣点血汗钱，过年回家时，买台彩电／让妻儿老小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们很大的一个胜利”；还有在《玻璃清洁工》中，他形容那些玻璃清洁工像“苍蝇”一样“吸附在摩天大楼上”，并感叹：“最底层的生活／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才能挣回”……正是这样的一些诗歌，使得卢卫平曾经被视为“底层诗歌”的代表性诗人。确实，卫平虽然早已跨过生存的艰难阶段，进入衣食无忧的状态，但他出于良知，他仍然经常有感而发，拍案而起，为底层代言、呼喊。
　　这些年来，卫平逐渐人到中年，当年的激愤少了，温柔敦厚的东西多了，也更深沉一些了。早期熟谙世事人心的经历与经验。以及他一贯的对父母兄弟之情及家庭的看重，成为他诗歌创作的一大资源。而且他将这些内化为他的一种观察角度、生活方式，并进而将之上升为一种诗歌方式。恰如他自己所说：“诗歌成为一面魔镜，戴在我的眼睛上，使小的东西变大，使细节变得显著，使日常变得珍贵，使被忽略的部分得到关注和拯救。”他还说：“把不重要的东西，通过诗歌，变得重要。把没有关联的事物，通过诗歌，变得密不可分。把真相大白的事情，通过诗歌，说出新的秘密。这是我一直坚持的诗歌写作方向，也是我要去努力实现的诗歌理想。”这样一来，卫平的诗歌开始有所变化，视野拓宽了，面向扩大了，写得也更细致、更深情了。日常生活的一切皆可人诗，并且一切都倾注情感，恰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里的“景”，可以理解为具体的生活场景，也可以理解为发生的某件事，邂逅的某个人，乃至看到的某个现象、景物，还可以是我们现在时髦的说法，是“现场”。总之，卫平的诗歌气象突然大起来了。
　　卫平经常能随手就捡起一个题材来写，并且都是一些司空见惯、随处可见的事物和人。比如《椅子》一诗，卫平写朝夕相处的椅子，有一天突然“发出了声音／像一个患感冒的老人的一声咳嗽”，于是他联想是椅子怀念起树和森林，整首诗写得细腻而动人。比如《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说“我老远就看见它们在微笑／等我走近，它们的脸都红了／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然后猜测它们是“最干净最健康的水果”，“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城市的挑选／它们是苹果中的幸运者、骄傲者／有多少苹果，一生不曾进城／快过年了，我从它们中挑几个最想家的／带回老家，让它们去看看／大雪纷飞中白发苍苍的爹娘”，拟人化的手法，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让人读了亲切而感动。比如《楼道的灯坏了》，写楼道的灯坏了之后，摸黑回到家里，“打开家门／我发现／我的家竟然／那么亮堂／多少年视而不见的东西／也在闪闪发光”，写出了一种突然事件后的醒悟，并因此对日常生活更加珍惜。比如《无法拯救的人》，写一个精神病人，痊愈后却说：“我十年没有感受到的痛苦／从今天起／又回到我心里”，让人读了心酸难受。还比如《零下的北京》，写“北京走到零下时／我在地下室／我唯一的温暖／是死去的母亲／透过大地／馈赠给我的”，母子情深令人潸然泪下……卫平总是能抓住瞬间的感觉感受，无论是宏大的还是琐碎的，因为那是诗意和诗兴的闪光点。
　　卫平的可贵，还在于他虽然深谙世故，却始终保持某种纯真质朴，比如他有首诗，题目为《闯荡江湖的人》，以恳求的口气，反复告诫“闯荡江湖的人”，“当你从小溪边经过，请求你／不要告诉小溪，世界上有大海”，因为诗人希望小溪保持住“清澈、单纯、快乐”，这样，“当你沿着江湖向大海流去／当你在浑浊中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小溪会成为你一生的怀念／成为你在梦中一次次返回的故乡”……由对一条小溪的爱怜，写出某种闯荡江湖后仍期望返朴归真的情感，或许，这正是卫平自己的写照或对自己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