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2期

诗歌的故乡和地域性困境

作者:郁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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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无法选择的命运一样,自从踏上了诗歌的这条不归之路,几乎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摆脱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而艰难地挣扎。或者说,是“走在路上”这样的事实,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洞悉了我们必将被诗歌和书写这样的精神事件所激励的尴尬身份。
  我出生在鲁南乡间的一个平原村庄。在二十岁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生活的村庄和她周围的集镇。那些遍布在乡村周围的古老的农事。村街泥巷问的温情和争吵,仿佛几百年都没有也无法改变的村庄的格局。那些从一个人出生到死去,也不曾移动一步的老树和枯井,像一枚顽强的铁钉那样嵌进了我的记忆,它会随着时问的增长而在我的记忆里生锈,让我的疼痛也一同生长。当我在异域般的新疆生活了二十年之后才发现,故乡早已用她将近二十年的乡音,用她生锈的铁钉,将我全部的人生记忆牢牢地同定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了。我知道,那个童年的故乡,将像我自己的影子一样追随我一生。所谓梦里故乡,成为离乡人永远也无法治愈的终生的疾病。
  我无法否定自己对新疆的热爱,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比许多自称是新疆人的人更熟悉和热爱这块神秘而高远的土地。在新疆的这二十多年里,我不仅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着这里的山水、荒漠,浩瀚的森林和绵延的绿洲,用自己的心灵去聆听宗教的声音,也用异域的风俗濡染我贫乏的思想。在新疆,我经历了自己的生长,也正在经历着自己的衰老:我努力地改变着命运,电被自己的命运所改变。
  我想说的是,我是多么地羡慕那些拥有着一个完整故乡的人。他们不用背井离乡,没有思乡的困扰,甚至不需用大块的时间来怀念异乡的往事;那些操持着一口乡音就可以行走天下的人呀,他们不会是故乡的养子,他们没有被“抛弃”,他们是一些在哪怕是偏狭的地理上,也可以畅行无阻的人。
  这许多年来,不仅在许多现实的场景里面临着身份的尴尬,也同时在我的书写和言说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一方面你自己记忆和魂牵梦绕的故乡正在日益远离你的生活,那些只有在你的怀念和梦境里被复述的记忆和场景,已经无法挽回地去了一个永远的远方。而另一方面。你所要面对的,却是一个被寄居的事实,你需要在异乡的积蓄里来供养故乡的母亲。诗歌的救赎或许不可避免,但一个异乡的游子却无法摆脱思念的困扰。
  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游子们,正是沿着这样一条不归路踏上了去往远方的路途。这样,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就出来了,故乡成为记忆,成为你不再新鲜的往事,而异乡的漂泊和不确定性,又很难为你的真实书写提供有效的情感资源。我说的“情感”,是那些渗透了自己血液的情感,那些从来不曾被割裂的血肉一体的情感,那些把一个地区和自己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情感,那些滋养了一个人的精神血脉的情感。当然,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所有在异乡的表达都是虚假的,我是说,在这样的精神困境里,书写者必须面对的故乡还是异乡的艰难选择。
  而这种选择的艰难性恰恰说明了文学或者说一切精神言说者的无奈。
  正如我在一首名叫《外省书》的诗中所写到的那样:
  用一生的时间,去忘掉一个地方有多么艰难
  用一生的怀念,去牢记那个早已不再属于自己的
  出生地。有多么苍老的眼神,有多么陌生。
  此刻我一个人背着自己的故乡,在外省游走。
  一刻也不曾停留。仿佛被追赶,我的脚步急急缓缓
  多少年来,我是你放置在路上的风啊——
  
  飘,是我唯一的命运。多么荒远的旅途上
  我需要一个人的轻,去减少爱,和悲伤的重量
  我一生的病,都在路上——
  我们常说,时间才是人世间最好的良药,但在古老的时光里。我们的一生将变得多么匆迫和短暂。随着岁月的增长,慢长的旅途中我越来越感到了时间的压迫。在生长的过程中,衰老也在一天天逼近。就像我们必须面对一个漫长的冬季一样,在人生的黑夜里,我们还必须学会迎接内心的光明。
  现在我的诗歌写作,从形式上又回到了自由状态的写作中来了。当然我希望这不是一次简单形式上的轮回。其实我在这些诗歌形式的变革中,能够体会并实践的是,怎样处理来自两个方向和背景下的“文化”的冲突。有时,甚至一些日常性的表述也变得异常艰难和复杂。更为艰难的是,我必须使自己的故土经验加入到异乡的合唱之中,在绚丽纷繁的异乡风物里,使自己早期的童年记忆慢慢复活。我知道,某个时期这些异样的诗歌在小范围里传播着,并支撑着我的写作可以延续下去。
  但同样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我已经无法从容地表达出自己关于故乡的梦境,也无法像那些真正的本土作家一样,在“本土”的热炕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热被窝。
  我想,有关的焦虑可能要持续地困惑我一生的写作,只要依然行走在异乡的路上,我就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远方和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