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3期

我的诗人经历

作者:铁 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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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先我是写过诗的,厚厚一大本,总有五六十首吧。那时我是知青,在河北一个有平原、有沙丘、有“诗兴”的地方插队。
  对于我那本诗,不大有人知道。因为当时我捧着它给几位真正的诗人看过后,诗人们都不以为然。他们翻着我的诗,称赞的却是我的小说(那时我已发表过三、四篇了吧),我便不再宣传我的写诗。
  诗没有被诗人们承认,也许这便是我专心于小说的原因之一,否则有一线之路也许我会是个诗人。因为对于诗我不承认我是冷淡的,直到现在我也总是怀着几分敬重和神秘去看待诗人们。同样的文字,总觉着在他们手下变得奇妙得多了。这些奇妙的文字使你把生活看得奇妙了,人生是不应该少一些奇妙的。我愿意和诗人结伴同行,愿意和诗人聊天,那时总觉得自己是个受益者。他们也很看重我对他们的看重,常送诗给我。用诗来祝贺我的生日,用诗来祝福我旅途之平安,生命之蓬勃。诗人们总是相信我能和他们作这种感情交流。只有这时我才又觉得,我是委屈了我那本诗集的,那里面不光有“拱着蓝天”“驾着白云”的“马儿”这些对生活的搪塞,总还是有些真情实感。
  我的几本小说集出版后,我不再想到诗了,我写过诗也仿佛一个久远的故事。诗在我眼里变得更神秘莫测了。我常想着,在人的大脑里怎样派生出了诗的思维。和小说作比较,它们像是一股道上的两驾车吧。当我在这驾车上信马由缰地安排着自己去作小说时,那驾奔跑的车上搭载的一定净是些比那马车本身更加奔腾的思绪。我实在没有胆量从这驾车跃上那驾车,也去作我对车、车对我的相互驱赶和追逐。
  诗要的是肃穆,在惊心动魄中的肃穆。这肃穆便是人对那个习惯了的自己的逃离,因为那个习惯的自己肯定是个奔腾着的自己。原来只有一个逃离了自己的自己,脑子才能顿时拓出一席天真的空白,大自然尽可在这空白里涂抹勾画,于是你看见了高的月近的水,水边的破碗和山所包容的一切。平时你尽可以没完没了地处理你身边的大事、小事、悲事、喜事、难事、易事,包括你的作小说,你唯独不会作诗,便是少了这肃穆赠予你的天真的空白。
  
  (选自铁凝散文集《河之女》中《我要执拗地做诗人》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