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3期

饶平乡情(组诗)

作者:詹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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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城以北
  
  有一行病了的诗句
  被诗人遗弃在县城以北的山间
  乡民的泥腿子把它踩成一条弯曲的公路
  丙戊年旧历三月初二,一只从山外归来的
  小甲虫
  逆风爬上山道
  
  坐在甲虫里,我的眼睛黯淡而忧伤
  那些隐身在绿色里的小白花
  都不肯抬头看我
  
  我熟悉的土楼、墟镇、田舍、青山、河流
  这些新书和旧书一起排列的书架
  我该先读哪一本?每一本都记录着
  我客家祖先的血泪和酸辛
  飘浮在檀香里的厚重
  令我肃穆而伤痛
  只有一本我一定得打开
  书中写着我风烛残年的父亲
  和长眠山中的母亲
  
  母亲的墓
  
  三月初三,葬了九年的母亲骨骸
  从棺木移到陶罐
  妹妹的眼泪,像清明时节的雨,渐渐沥沥
  我没有哭,母亲,我的眼泪已被我的诗歌之火
  烤得干枯,将来有一天
  我也要乘着凄凉的风
  去您去的地方看黑色的太阳
  
  我们兄弟,亲手将您的骨殖葬进新墓
  您沉默无言,我沉默无言
  满山的雀鸟却一直在说话
  
  外祖母的土楼
  
  这是外祖母家的土楼
  每年春节,她都把祝福和喜庆贴到门楣上
  红包外缠着白丝线
  挂上我黑瘦的脖子,祝我
  将来的胡子比白线白
  我的白胡子还没有长出来
  外祖母却走了十多年了,我知道
  她不是不疼我
  只是她累了,要到山上好好睡一睡
  我今天来了,土楼倒了,看不到外祖母
  我猜她是从山上回来了,找不到家门
  又上山去了
  
  雨水灌进我心田
  土楼的旧址长出了一株葱郁的往事,开满了
  童年的小花朵,每一朵
  都有外祖母慈祥的微笑
  
  农历3月18日
  
  还提它干什么,这个日子
  老是像一根草绳
  风的手轻轻一搓它就碎了
  可是它是我的生日
  生我的母亲和黄色的土楼都不见了
  这还活着
  像一条没法丢掉的皮带
  至今还缠在我的腰上
  我肚子饿的时候
  就想到了它和两只
  永远的红鸡蛋
  
  春末
  
  像这个季节的花
  朋友们的声音渐渐稀少
  偶然有三两只深情的黄鹂
  还会说上一句生日快乐
  但春风很快就把鸟声吹走了
  
  清明回了一趟故乡
  山寺前的涧水歌声响亮
  而我心灵的涧水日渐枯竭
  沙漠化的田园,我的麦子青黄不接
  远去他乡的稻草人
  在麻雀的眼中成了可有可无的玩具
  可是母亲骨头新葬的墓土
  比起九年之前
  更新了
  
  5月14日:母亲节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有这一天
  弓着腰做人的日子
  我没敢把眼睛偷看一眼
  墙上的日历
  母亲也许知道,但她数了好多回星星
  也没听到康乃馨敲门的声音
  母亲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不再醒来
  醒来的是我,但我看到的是
  母亲睡在罐子里的骨头
  松树上的花,每年这一天
  都有几朵掉在母亲冰冷的墓上
  
  想念老祖母
  
  表面的日子如内伤的河流
  在一只载满雨滴的船上,想念
  九十岁的祖母,她生活在遥远的乡村
  斜斜的坡路,有祖母蹒跚的身影
  她手中的斗笠,被日子扯破了,其中一片竹叶
  一定藏着我的名字
  
  我害怕想念
  像秋天的叶子害怕碰见秋风
  每一段想念,远去的乡村越来越清晰
  而祖母爽朗的笑声越来越喑哑
  心底的烦闷如冬天的蚯蚓
  无法越过厚黑的冻土
  
  请原谅我,祖母,叔叔说你聋了
  所以我的手提电话总是无法将我的声音送达
  你沧桑的世界,也许
  那还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老树上的麻雀
  唱起一支过往岁月的歌
  只有你能听懂,那是关于一个秋天的童话
  还有收获和爱情的故事
  
  今后的岁月还很漫长,因你松树般的高寿
  我忽然变得年轻,我刚刚被一条激流挡住
  生命的路途撒落我黑色的哀伤
  祖母,是你严厉而慈祥的目光
  让我醒悟,我这就去磨利斧头
  砍伐大树,搭建小桥。你说过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
  
  饶平土楼
  
  那些明的清的屋瓦
  那些圆的方的墙体
  比明的清的人都要长寿
  缺医少药
  最近它们纷纷病倒了
  每天的太阳依旧新鲜
  照着土楼门口污浊的池塘
  很多水井的水都不甜了
  很多青壮的人都离开了
  他们把根
  扎在遥远的珠江之滨
  土楼的怀抱里
  还留有他们的梦想
  
  倒是那些长着翅膀的鸟儿
  飞不出这片山高水远的天空
  夕阳下,土楼顶
  它们又举行了亘古不变的舞蹈
  
  深秋时节想起故乡
  
  稻谷收成的季节到来了
  风把粮食的香气吹进千里之外
  怀乡游子的内心里
  还有谁在清冷的月光之下
  收割我远去的记忆
  
  在秋风中失散的
  有我的亲人和熟悉的父老乡亲
  也有一起在小学校老龙眼树头
  对着黑白照相机微笑的伙伴
  不能走散的,是黑色的土地
  还有母亲的呼唤
  
  日益残败的家园和衰老的父亲
  像一部悲剧小说的结局一般悲凉
  我设想完美的描写
  不能没有开满白色小花的水葱
  小小的蜜蜂,依然在花朵上忙忙碌碌
  它们挂在夕阳下的江山
  却摇摇欲坠
  
  西岩山
  
  不曾驾驶自云,俯瞰
  山的样子,所以青山在我的心中
  模糊,但风骨凛然,像一代代客家先民
  坚强不屈的勇气
  
  我在土楼的怀抱里出生成长
  土楼在青山的怀抱里出生成长
  我居住的土楼已经消失了
  而我还活着,面对长满岩石和树木的土地
  内心充满苍凉。倾听松涛浩荡激越的声音
  从山的深处呼啸而来
  西岩山,高大而刚强的父亲
  他不是沉默的,但他的呐喊昭示着什么
  
  他无私地奉献着,甘香的茶叶
  清洌的泉水和春天的野花
  我们还在他的身上索取
  高岭土、柴草或树木
  敬奉祖先的祭品檀香
  埋葬骨殖的墓穴。一年又一年
  他苍老而不衰败
  我们有的远走他乡,像祖先那样迁移他乡
  但我们的灵魂依然和古老的松树根一样
  深植于大山的肌肉里
  
  在意识里无数次仰望西岩山
  我终于悟出了什么
  所以我学会用沉默的诗歌
  表达无声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