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3期

女性诗歌的现实回归

作者:曹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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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时期以来,“女性诗歌”作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在中国诗坛格外引人注目。初始有林子的《给他》,率真地表达爱情,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体现出人性复归的时代要求,颇可动人。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翟永明等又以深入潜意识和性意识的方式,挑战传统,制造出女性诗歌的全新景观,以其艺术表达的陌生化,引起诗坛的兴奋。其后,伊蕾等人又以宣泄女性的性意识,展露女性的隐秘世界,以某种极端化的反叛,冲撞人心,试图在更为彻底的意义上,冲决中国封建传统观念和男性社会固有的堤岸,从而引起争议。所有这一切,应该说都是诗歌作为人类敏感神经,在历史演进和我国社会进步中感时应世的必然反映。
  然而,诗之所以为诗,最终还是文学意义的存在。在经历过思想的涅\x98\x84之后,当今的女性诗,已经可以从容地表达人性之美,美丽地言说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从关注自我到关注普通人,从追踪潜意识到直面现实生活,这是一种落地生根的踏实。叛逆的女性与包容的社会似乎已达成某种和解。
  首先,荣荣在诗的内容上,更多地着墨现实生活。她写爱情、写儿子、写饮食男女、写凡人小事、写多情人生,从女性极度敏感的心灵出发,捕捉伸手可触的实感的诗意。正如她自己所言:“作为一名普通的女性,我更愿意从自己的生活出发,感受中国绝大多数女性正在感受的现实。”从而“以小见大”,“透彻地把握”生活的真实,以抵达非凡的精神高度。这种立足现实、提升现实、创造现实的努力,使她的诗无论多么轻灵,始终在人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飞翔。宽容、豁达、顿悟,显得是那么优雅。
  难得的是,荣荣不是那种自恋甚深的诗人。她关注平民百姓,邻居老木、钟点工张喜瓶、工艺雕刻师、“陌生人”、“被羞辱的女子”、还有“三八妇女节”、“印染车间”、“农家乐”等,这些在曾经引人注目的“女性诗”中很难看见的内容,在她的诗中比比皆是,充分体现出荣荣诗歌的人性关怀,是中国女性诗回归现实的确切证明。而这种回归,又是与过去那种为表现而表现的政治化倾向判然有别的。也是与那些专注内心、隔膜现实的女性诗判然有别的。这是在时代变革中的否定之否定,是中国社会进步中关注民生的极为真切的诗意体现。
  作为女性诗人,爱情与孩子是荣荣不能不涉足的两大主题。而荣荣对爱情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触:
  “已有些年了
  我在诗中回避这个词
  或由此引起的暗示和暖色
  她是脆弱的 抵不住
  一根现实的草茎……”
  女性之于爱,是另一种生命。不论在沧桑人生中有多少磨难,不论对爱情有多少怀疑和失望,她依然会“飞蛾般地奔赴召唤”,哪怕是自焚。荣荣的诗令人联想到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对爱的执著和神圣感,充分展示了这位女性向真向美的渴望。这在当今社会两性关系已然形成的某种时尚中,是令人感慨的。同时似乎也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在社会的日渐和谐中,女性已不必以尖锐的逆返式自渎,来对抗男权社会的压抑,她们尽可以遵从内心的召唤,温情地表述与生俱来的灵与肉合而为一的爱的向往。
  荣荣的诗十分从容,明朗而抒情:“让那些丑丑的事物也沾上甜霜/扭曲的影 阴沉的铁 豁嘴的言辞/漆黑的野鸽子落在春天的脚跟/最早泛滥的绿和最后/暖过来的石头 都是春的住所//从这里向那里 风很干净/笑声很清朗 在彻夜不眠的城里/在鸡鸭吵嘴 猪狗争食的乡下/一颗友善的心总有走不完的亲戚”(《这里或那里》)。
  诗感的从容来源于自信,同样也来源于文化素养。荣荣读过古今中外大量的诗,从辛弃疾、李清照到里尔克、聂鲁达,她在人类优秀的文化遗产中吸取营养。同时,她用生命写作,用真情写作,不刻意所为,因而显得非常自在。从这个意义上,荣荣是深得诗之要领的。
  荣荣的诗在抒情中,包孕着哲理,从而丰富了诗的内涵、提升了自己诗的文化品位。在《一定要有漏洞》中,她写到“有漏洞的谎言/才能被戳穿 有漏洞的真理/才不会绝对 一首没有漏洞的诗/会让所有的诗人羞愧而死!”“一定要有漏洞!跟着它/我像水滴一样圆润 融入那么多/不愉快不完美 不圆满/不再害怕损害/弥补——我同时也爱上这个词。”事物原本就是这样,缺损的美是真实的美。因为不完美就不怕被损害,因为有漏洞所以有弥补,弥补的过程就是美的历程,这是生活的辩证法。
  荣荣的诗在表达上自成风格,而她的诗在主基调上又呈现出多样性。像《双人床》颇有构图之美。《速写》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意味。而《孕育》一诗,闪耀着母性的光芒,形象而动人。她也写“焦虑”、写“分裂”、写“精神错乱的椅子”等,从中透露出现代人的心理特点和微妙感觉。这类诗,借鉴了“现代派”的表现方式又让人读得懂,这是荣荣出色的地方。在其获奖之作《看见》中,她有《数字化时代的烦恼》一辑,多写现代生活中的人和事,抑或某种感受。请看其中《网络》一诗中的一些段落:“必须极端必须大喊大叫/必须让人吃惊必须出名!/别出心裁的帖子进入的方式/正确与错误只是旁人的判断/与你的口气或语法无关//这些虚拟的名流和新贵/掠走了描摹的花和掌声/网络真深啊就像人心/许多人怀着打劫的念头/像荒郊野外里的店小二”。如果没有对网络的亲身体验,荣荣就不会写得这么生动。作为文化人,她没有脱离当代社会的现实。“虚拟的名流和新贵”,“打劫的念头”有没有批评意味呢?而“网络真深啊 就像人心”,这个比喻是耐人寻味的。网络是虚拟世界,而“现实同样不可把握”。在《最高意义的欢乐……》中,荣荣写到“我所追寻的不是光芒/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沉静平淡 从有趋于无/我感觉到了 却看不见”。因而她颇有自失地说:“这痛苦的女人一生都在找/不存在的东西”,而也许“它原本就是一个虚幻?”生命的神秘与不可知,爱情的神圣与虚幻,似乎是她永远想叩问的真谛。这正是诗人既是普通人同时又是超拔意义上的人所应具备的情感素质。
  总的来看,抒情与哲理的结合,使荣荣的诗很有情致。生活实感是荣荣诗歌的源头活水。从容自如的诗风来自人生经验与文化经验的积累,来自这些积累所带来的平和与自信。而正如荣荣自己认定的那样,她的诗不是“匡时济世”的黄钟大吕,不是忧愤深广的现实批判,不足惊世骇俗的鸿篇巨制,不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天地文章。她平静地说“大作家写大现实,小作家写小现实”。她定义自己的追求是“以小见大,微占大义,几句话里说乾坤”。看来荣荣是做到了。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天,荣荣诗歌宛如鸟鸣,宛如静夜里遥远的琴声。她给这个世界带来美和些许惊叹,也带来思考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