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4期
书生意气
作者:醒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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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读者,我一直觉得应该与作者保持一定的距离,但这个距离究竟多少才算合适?距离太远,未免模糊;距离太近,又容易陷入局部,甚至因对其眉眼过于熟悉而丧失新鲜感。
我与诗人东篱之间缺乏世俗方面的私交。东篱几次来石家庄,由于我的散漫,错过了一次次促膝谈心的机会。
然而,在文学这座庄严的法庭上。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距离,读者才有可能有较为客观的评价。
东篱所处的环境奠定了他写作的基础。环境不是地图。不是一成不变的平面,而是具有时空感的温带平原。在平原上,历来是除了树木就是读书人高大,孩子从小就被灌输尊重文化人的思想和对文化的敬畏。尤其是当时的“二元”社会。读书是唯一通向外面的桥梁,从农村踏入城市的青年,随着认识的深入,逐渐发觉“融入”其实是一场误会,书读得越多越容易“感怀”,潜意识里游子与家乡之间的关系形同皮肉与骨骼。反思由此开始,抒发的欲望萌动,诗歌从此产生。
东篱的诗歌创作,不是表层上的怀旧,而是一种回归。农村来的青年比任何人都明白泥土的分量,对文字的感觉天然亲近,表现在语言上也更多了几分鲜活。东篱的诗歌创作,完全记录了一个读书人成长的过程。
时间本身就富有诗意,八十年代初的整个中国,空气是新鲜的。土壤是肥沃的,河流是清澈的,就连城市也只是像田野里的葡萄架而已。六十年代出生的东篱,怀抱朴素的唯物主义,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迁徙。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某个单位。父辈遗传下来的凡事认真的品格与待人接物的好脾气使他工作起来游刃有余。每天清早五点起床,给妻子儿子做饭,吃完饭。七点之前就到单位了。四平八稳的生活习惯雷打不动地延续到现在。
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期,东篱的诗歌无不符合我们关于那个时期的想象,完全是自然的天高云淡和细腻的个体感受。譬如:《关于家》《一场秋雨一场凉》《中秋》等。他没有着意赞颂什么,也没有批判什么,更不像与他同龄的许多诗人那样刻意在诗中制造某种紧张气氛。这在当时的诗歌风气中显得很不时尚。别的人在许多热闹的“主义”里翻了无数个筋斗,而东篱则刚开始学习抒情:别的人已经断裂、颠覆了,几个来回,而东篱仍然执拗地抱着草药罐子不放。他只专注于他熟悉的物象:大缸、旱烟、麦秸、墙皮、烧酒、窑坡等等。在东篱的眼里,这些事物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改变,它们仍然是幼年时父母教他认识的东西,它们都是由父母转交到他手上的。在商业全球化的今天,诗人们对于物象的描绘已经达到了上帝的高度,忽而又踩在脚下,完全是一个欲望的集合体。而东篱对任何事物,对任何规矩,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珍惜呵护。从不会扭曲什么,也,不放纵自己,只是单纯地呈现,既物尽其用又不暴殄天物。这一切似乎与他的生活态度有关,任何方式都不可能使他制造出一种虚假的德行来,如同他的父辈很从容地将贫穷归诸一种必然性,这样,它就不会带来痛苦,因此也不再对命运摆出一副责难的面孔。一个聪明的庄稼汉不会去抱怨老天不降下馅饼,而是靠自己在操劳中安贫乐道,但也不放过一丁点能够使生活得以改善的机会。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在其后来的诗歌《关于父亲的两种叙述方式》《写给佝偻背的母亲》《母亲说,下雪了》以及《地震系列组诗》等彰显出语言方面的独特性,贯穿到他后来所有的作品。
东篱写出几组关于家乡的诗,并不能把他简单判为乡土诗人。但是“乡土”这个词确实是应该认真对待的,它不只是宁静陈旧的代名词,它还暗合着作者不会突破伦理的日常约束,而是浸淫在世俗情感中自得其乐。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和暴戾之气,反而有暧昧的关系和悲悯之情,这与那些愤世嫉俗的诗人是多么的不同。也就是说。“乡土”其实是一种对“物”的态度——自然。这一点在2000年以后东篱关于城市生活的诗歌中又得到了延伸。比如组诗《跟梅子有关》《画中的女人》《陌生人》等。在这些诗中出现了客厅、浴室、电影、复印机、女人,甚至爱情,物象已与“乡土”决然不同,但盯着这些事物的眼光、叙述的语言依然是朴素的,只是更为无奈,甚至因用情太深而显出脆弱。
如果万物都有阴阳,那么文学当属阴性,诗歌更是具有怀柔的情绪,总是传染给接触它的人,使聪敏者变得痴呆,使愚笨者变得多情。尤其像东篱这样湿润的读书人,诗歌于他而言如同水与茶的关系,一日,泡开了,方寸之地似乎亦可得道成仙。“道”和“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目的,大小传统的集成就是文化。中国现代诗歌一直闲扰诗人的命题就是与占典诗词语言上的断裂,最极端的就是方言、俚语、脏话、废话都可以进入现代诗,但古典语言却成丫大忌,古典意象与现代意象更是水火不相容。这种异化的思维好像贪官与贪官之间达成的共识:谁清廉了谁就虚伪了,谁就假大空了。东篱是个读书人,他贪的是读书,所以他不怕什么,喜欢的东西尽管拿来。东篱近来的诗歌在对古典文化的吸收方面表现尤为突出,他的《听古典民乐》组诗、《姿态》系列等诗歌,常有古典意味出没其间,并且相融相知。他仍然以看母亲看家乡的眼光来对待唐诗宋词,在他的眼里玉米棒子与梅花折扇没有任何区别。这种对于物象“众生平等”的眼光和冷静态度反倒让东篱的诗歌更值得期待。
如何把众多复杂的情绪通过一首小诗准确无误的表达出来?是对一个诗人在文本内部平衡能力的挑战,也是对一种为求精确而必需具有的耐力的考验。光靠个人经验有时是不够的,这样一束,具有一种读书的习惯就成为必要,从书本上得到的经验往往能在“刀下问斩”时救人一命。读书人东篱正是如此,他一直致力于将日常的发现,与个人经验,以及阅读中体验到的东西,怀着上述万物衡一的质朴心态,挖掘、重构、整合,来达到一种重现现实又深于现实的意境。可以东篱已经把生活与读书“融会贯通”,达到了中医讲究“通则不痛”的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