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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午后抵达的斑驳光线与沉潜面影(节选)

作者: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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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篱的诗歌写作,充满了对过往时光的怀念和挽留,对当下现场的关注与凝思,对乡下记忆的当前复现。他的这些基本企图都充满了一种活力,这种活力又是以对生命和存在,对语言和想象的多重关注为起点的。这就如午后的光斑从事物中筛落下来,面影、内心的悸动与感怀在其中蔓延、扩散。在干涸的工业河床上,这些充盈的水滴漫洇、迂回,留下阵痛与回忆。
  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和生命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命名和探询的人。面对居无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诗人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长,又扎根向下。而优异的重要的诗歌,同样应该在这两个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时展开。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妙的,然而人类生存的本体意义却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终归宿,并为自己的归宿检拾自身认为重要的东西,并认识困惑的人类自己。
  参差错落的坟茔卧在一片雪地里/像晨曦中的小村,宁静、幽远/这是大年三十。我在小村与坟茔间/瞻前顾后/我看到好多村民说不清的表情/我跟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我料想,当我离开,我身后的坟茔/定会一点点将他赢弱的身躯包裹/他最终会紧缩成一个黑黑的句点/小村的原野,白茫茫一片/愈发干净而空旷
  ——《年关记事·2》
  在新与旧的强行转换、生与死的尖利对视中,坟茔,这些紧缩着生命短暂行迹的黑色意象,在枯叶翻卷、落雪纷飞的时刻,骤然降临。面对死亡的阵痛还夹杂着个体在生存中的尴尬和失语状态。“我看到好多村民说不清的表情/我跟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这种苍凉和无奈同空旷的乡间平原一样尽显落寞和肃杀的灰色底色。
  一个人在屋檐上潜伏了很久。睡梦中。突然将你/敞开已久的窗帘,轻轻合上。你醒时,他一动不动/他只在你睡梦时,在屋檐上,“刷刷”地来回走动/多么孤独的人啊!因误解而被人抛弃。一个人/在异乡的屋檐上。孤枕难眠。
  ——《秋风》
  在时间的巨大火焰与无边黑暗共同织就的无形困厄中,诗人在其中感受到的独特而略显悲凉的体验,是通过诗人不动声色的场景捕述而一点点呈现出来。这种冷色渊的呈现恰恰使这种痛入骨髓而悲痛难名的体验带有了瞬间穿透人们灵魂的持久膂力。代表作是《你总会有这样的时候》:
  第一片树叶从枝头到地上走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更长。/当你还没站在窗前的时候,它已经是在路上了/第二片树叶从枝头到地上只走了两分钟/如果不是风兜着它转了一圈,或许会更快/接下来,第三片、第四片……/几乎是眨眼之际,地上就落了满满的一大片/黄的,红的,还有一些青青的/这时,阳光穿透玻璃斜射进来/你感觉茶杯里的茶正一叶一叶地往下沉/单独的,或接二连三的,中间也偶尔停顿一下/迟迟浮在水面的,你只好把它们轻轻吹掉/一上午,你吹掉了九个茶叶梗儿
  时间,在下坠和上升、急速与迟缓的截然不同的向度中几乎同时抵达并强行闯入你毫无遮拦的视野,一切都是猝不及防,一切都是不可阻拦的降临。那飘坠的片片黄叶简直是一种肌速度的巨大眩晕,而茶杯中缓缓沉落的茶叶梗儿正显示_,内心的迟疑、闲惑,莫名的对时间的尤助挽留。
  在《关于父亲的两种叙述力·之二》中诗人对历史的回顾是与深切的个我体验——关于父亲的往事和父亲的病故——紧密承接的,而深有意味的是诗人把这些都投射在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将内心的记忆原生态性质地呈现出来,平凡人物的命运在历史的阔大背景下获得了同样重要不可或缺的意义和吉说价值,历史,不再单单是宏大的革命史和伟人传奇,也是普通人的琐碎生活和命运史。而历止也在个体命运的观照中获得了生机、活力与本来面貌。
  1974年秋天,我因要求买一个铅笔盒,在饭桌上/被父亲狠狠地抽了两筷子/后来,他用他使过的注射液盒,亲手给我缝制了一个/我一直使用到小学毕业/1975年夏天,我因偷村里张乃军家的火柿子/被父亲狠狠地扇了一耳光/1976年春天,父亲因病去逝/我跑到村南,上树折了几枝槐树花,放在他身边/我的手被槐树刺扎出了血/1976年,国人相继失去了三个伟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我的父亲叫张俊阁,西张稳村人背地里都叫他老毛蛤(蚶子)
  这首关于个人记忆的诗,使我们更深体悟到“父亲”的倔、直,而父亲的死显然是用“血”来怀念的。诗的结束,将父亲和伟人的逝世同时放置在一个历史背景下,是值得反复回味与深思的。
  ……可以说,诗作为一门古老的人类生存方式,其语言是充满呼吸的向阳生长之物,它的繁殖和增生能力是惊人的。诗是对语言与灵魂的双重涉险与发现,是对存在的澄明与去蔽。诗人,是从外乡跋涉而来,在黑暗冰冷的雨夜擦亮语言灯盏的人,他重新发现了语言背后阔大场阈中被遮蔽的意义和声音的指向。诗人,是在板结梗硬的寒冬,撬开冰层和土壤,在不懈的挖掘中提早与语言在鲜活的春天照面和打量的挥汗者。在这个长久而可贵的语言向度和弯身劳作的姿势上,诗人才维持了诗之为诗的本体依据和可能性诉求,才持有了一个手艺人的道德良知和基本责任感。他的语言是澄澈的、明净的,但同时也是隐晦的、朦胧的、多义的。这正如水银看似透明静止实则隐晦,变动不居。这犹如诗人手中的雕刀,在刻画和剥琢间,真实的想象的世界得意最大限度地呈现和敞亮出来。在语言的向度上,考量东篱的诗,他也是相当重视语言的繁殖和再生能力的。如《漂》:
  树叶被初冬的风刮到城市的角落。零乱而漫不经心/午时的阳光,让一双皲裂的手,折射成直角/烤白薯。煎饼。兰州拉面。沈阳花卷/“匆匆的脚步,让我愧对油腻的生活”/而那些挂在光华里的干瘪,是显而易见的/低头吞进,抬头吐出,随后被风卷走
  这些语言看似是“漫不经心”的,而实际上这种不动声色的冷处理的语言更需要一种长期对语言尊重的态度,对母语的发现和再造的野心。而东篱做到了。
  午后的光线在渐渐倾斜和移动,建筑和行色匆匆的人们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投影。诗人,就这样在不动声色的时刻,静立街头或坚守自己的内心,那斑驳陆离的影像和光斑投射出一个大背景之下真切而略显心惊的动容与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