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7期

自然的方格纸(组诗)

作者:川 美

字体: 【


  一棵树逃出了林子
  
  一棵树逃出了林子
  有人说:就让她以“桃树”为名
  那是个了不起的罪过
  世代都将在同一个罪名下苟活了
  
  而今她春红已谢,神情倦怠
  满身青涩的果子,心事重重
  一只小鸟以细小的声音说:
  你何必苦恼呢?
  你的罪是因你的爱。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又多了一个姐妹啦。她懂得:
  一粒善,比一车钻石更可贵。
  
  西山鸟鸣
  
  本以为沿石阶向上,再向上
  就可够到那枝鸟鸣
  那黄灿灿熟透了的杏子
  我将在树阴下
  找回走失的爱情
  羞涩少年山野菜的初吻
  
  总是在头上的什么地方
  鸟垂下一根银丝
  提起我的心。提起又放下
  向半空虚掩的门
  他不来
  
  那杏子也不等我
  黄灿灿地落了。骤雨
  满山奔跑的小树,认不出
  我,这根青藤拐杖
  
  草帽下的父亲
  
  草帽下的父亲是个农民画家
  农民,也可说成乡土、乡村
  倘说成田园
  他汗涔涔的脸上就有股青柿子的味道了
  有点苦
  有点酸
  有点涩
  然后是大面积的清香
  
  草帽下的父亲是地道的农民画家
  可谁说他的手法不够前卫呢——
  空旷的原野
  唯一的老杨树
  唯一的乌鸦,守在
  唯一长叶子的树杈上
  唯一的父亲拄着锄头,仰脸
  望着唯一一片云朵
  这画,你说成行为艺术也行
  但流派上的事他一窍不通
  他的灵感只迸发于行动
  
  草帽下的父亲是纯粹的农民画家
  父亲作画从来不用宣纸
  也不用水彩和画笔
  ——那太小家子气了
  他用大片大片土地
  用整缸五颜六色的种子,调进
  整桶整桶汗水,研磨
  再堆起整垛整垛梦想
  而后,随手涂一片鹅黄
  便有一幅“油菜图”问世
  再涂一片嫩绿,涂深绿
  蘸一点靛青
  然后涂金黄、赭黄
  点上三两点灰褐
  就是野趣横生的“麻雀戏麦”了
  
  可父亲也有败笔的时候
  粗糙的大手,颤抖着
  画不成五谷、水草和牛羊
  就只有盯着那些无法撕毁的败画
  一夜间把自己老掉
  这样的冬天
  父亲的宣纸是一场接一场大雪
  
  秋日,走过旷野
  
  某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极好
  好得盖过心情。我决定
  到旷野里走走
  给苍白的脸镀镀金
  
  秋的步子比我还快
  从身后赶上来的产妇,越过我
  紧张又炫耀地走向产房
  ——秋,是产妇的剧场
  我羞愧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光滑而空虚
  像一块闲置的空地
  羞愧地望着四周的玉米
  
  “怎么可能错过?
  那该受孕的时辰,我在何处?
  还有你,你在哪里逍遥?”
  
  一大群麻雀,像网,像机缘
  一忽撒在左边,一忽撒在右边
  唯独不肯把我的问,罩住
  
  没有什么是我的
  
  首先,你不是我的
  
  一棵核桃树是我的吗
  树上的小鸟是我的吗
  还有那美妙的吟唱,随轻风一同消逝了
  ——它们,是我的吗
  
  蝴蝶兰举起满枝蝴蝶
  从窗台上朝我望过来
  这蝶与兰,是我的吗
  叶片上两只蚂蚁厮打成一团
  那么,它们是蚂蚁吗
  
  还有我的房子——
  如果我出一趟远门
  我和它的关系尚不及蜗牛与背上的壳
  还有权利,当我握住它时
  我自己就是最听使唤的工具
  
  所以说,没有什么是我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
  我看见死亡在远处朝我诡秘地笑了一下
  它暂且允许我在阳光下行走
  偶尔,也在月光下逗留
  
  雪无声地飘落
  
  雪自树梢上无声地飘落
  ——多么轻!却轻不过
  羽毛自鸟儿翅膀上的失落
  翅膀自天空中的消隐
  或者,闪电嘲弄森林时眼神的一瞥
  
  穿过树隙的光线颤抖了一下
  ——多么惊慌!却不及
  
  我过于敏感又脆弱的神经
  神经的丛林在倾斜的阳光中趔趄一下
  ——多么失态!在上帝面前
  
  白日梦
  
  傍晚,经过街边的一小片林地
  看见积雪般的丁香花
  ——少女的紫与白
  宁静。虚幻。恍惚一场白日梦
  
  忍不住睁大眼睛
  在花间寻找自己的面影
  可是,我什么也没找到
  除了紫与白,除了大团的白日梦
  
  除了从白日梦里突然钻出一只野蜜蜂
  
  时间
  
  躲在幽暗的角落,屏住呼吸
  时间之水漫过门槛。时间之幽暗
  甚于角落。而且,完全不怀好意
  它到处跟踪我、驱赶我
  用一贯的手段戏弄我、折磨我
  “莫非把我逼成一缕轻烟,从窗口逃出去?”
  这念头刚一生出
  身边的书柜就开始倾斜
  书本全部打开,仿佛乌鸦出巢
  它们先于我飞出窗外
  并大声鸣叫:永恒——永恒
  在一片嘈杂声里
  我听出了布莱克和丁尼生
  
  恍惚
  
  爱,终于又靠近了。这么近
  挤走回忆花开花谢的声音
  挤走想象徒劳的速描本
  挤走空白,等待中的孤独
  挤走距离和空气,皮肤虚设的双重栅栏
  挤走时间——时间的沙漠中
  两泓流泉在黑暗中交汇
  絮语。缠绵。合二为一
  终又一分为二
  沿着恍惚的意志
  重新迷失于绝望的沙漠深处
  
  倒叙
  
  看见你,看见你的手杖,手
  树根上的老树结,莫名的朽味
  看见夕阳和你坐的石头
  流水在脚边缠绕,一世的渊薮
  
  看见你走过来,年轻的狮子
  胸肌中聚集躁动的风暴
  你从容抬头,眼里有火,燃烧
  也有水,诠释征服者的冷静
  
  看见你奔跑在荒原上,在一群
  野羚羊中间,突然收住脚步
  为水边一朵兰花迷惑
  你劫走它的芳香,并一千次回头
  
  看见你,一个多么纯粹的孩子
  玩着松鼠们热衷的游戏
  把干胡桃收集起来,埋进土里
  耳朵贴近,倾听,泥土里交谈的声音
  
  空旷
  
  我总是看到空旷——
  当麦田还没来得及收割
  当园里青草茵茵、苜蓿开得正好
  当剧院像水库,蓄满小溪般的人流
  当教堂钟声响起,附近的早市
  回应以烟火味的吆喝
  当倚栏独立,在夜晚
  远眺星星的舞会,像个局外人
  被飞速旋转的星球甩出去
  在星球之外,回望冰凉的空椅子
  
  起初
  
  起初,果园里只有一棵苹果树
  果园还不能称其为果园
  一只云雀站在最高的枝头鸣唱
  起初,它的歌只唱给自己听
  ——自己和蛋青色的黎明
  直到发现我,呆立在树下……
  
  一粒音符自绿叶上滑落,多么巧
  像小孩儿从滑梯滑入耳朵的迷宫
  起初,我只看到一棵苹果树
  一棵苹果树,还不能称其为果园
  起初,我只听见一只云雀
  一只云雀,还不能称其为蓝天
  直到发现你,呆立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