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9期
大上海
作者：艾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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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某一次涨潮
或许是从未有过的一次涨潮
潮水汹涌着上了岸
在纵深百里的海滩上铺展
却突然固定下来
再也没有退潮
就这样
构成了这么个奇迹——
大上海
在仅只一百多年的时间里
像神话般地、光芒四射地
出现在东海边上……
好像那奔腾万里的长江
倾泻到了入海的地方
突然看见太平洋的万顷波涛
好像受惊了的烈马
腾起了前蹄，嘶鸣着
像雕像似的固定在吴淞口上
大上海
强硬地屹立着，跳跃着
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上海
是一片建筑物的浪花
是千万种屋顶的浪花
是钢铁与水泥浇铸成的浪花
是电力与火焰喷涌的浪花
是人声喧嚷的浪花
是永不退潮的浪花
在那黄浦江下游
在它与吴淞口汇合的地方
在那一片荒滩上
在那原来生长芦苇与水草的地方
被燃烧着野心的人们选中了
集中了多少建筑师们
驱赶了牧歌式的幽静
以大量的花岗岩为基础
发挥了各人的聪明才智
很快地涌现成排高大的建筑
每个建筑具有自己的艺术风格
它们又一致地以明显的稳定性
来夸耀无比雄厚的资本的威力
从上世纪中叶开始
我国的海岸线
像粉丝被扯成无数的小段
我们失去了完整的防线
英国人进入大鹏湾，占领了香港
法国人进入广州湾，占领了湛江
德国人进入胶州湾，占领了青岛
俄国人从北而下，占领了旅顺大连
然而对于你上海
谁也垂涎三丈
却谁也不可能独占
因为你是袒露着的腹部
在势均力敌的争持下
有了一个联合占领的局面
你比所有港口蒙受更多的不幸
你是侵略者共同的桥头堡
它们的舰队停泊在江面上
每个炮口都瞄准你的胸膛
大上海
传教士和冒险家一同到来
圣经和鸦片一同进口
教堂和工厂一同动工
工人和资本家一同成长
法院和监狱一同开门
你被无情地肢解
你被任意地分割
租界里的街道
都标上侵略者的名字——
宣扬了杀戮的业绩
刻下了耻辱的标志
而在长长的外滩
成排的高层建筑中间
那最堂皇的“汇丰银行”的门前
蹲着两个闪光的铜狮
象征着对你绝对的统治
敌人扼住了你的喉管
海关——是一个溃烂了的伤口
你所吸收的是黑色的毒物
你所支付的是黄金与白银
大上海
你像希腊神话里潘多拉的魔盒
一旦揭开了盖子
所有的妖怪都飞了出来——
夏洛克式的犹太人
放印子钱的伊拉克人
鸦片走私贩
盗卖军火的商人
买空卖空的掮客
流氓、拆白党、拐骗者
构成了一个强大的黑社会
使你被污染得天昏地暗；
你不可救药地堕落了
十里洋场沦为罪恶的渊薮——
烟馆、妓院、夜总会、赌场
在霓虹灯的闪光中
在低级乐曲的伴奏中
在纸醉金迷中
互相欺骗着，互相勾心斗角
互相盘算着，互相吞噬着
而所有的荒淫无耻
竟创造了你恶性的繁荣。
大上海
你像一条大章鱼
头伸向长江口
而你的千万条触须
像千万条输油管
伸向辽阔的大地
分发出更细的管道
每条管道都有一个吸盘
长年累月地吸取
千百万人的劳动血汗
你使得千万个农村濒临破产
你的富有和贪婪
造成了内地的灾难。
从农村流散出来的姑娘
被人口贩子所拐骗
说是到纺织厂劳动
却被卖进了妓院；
在高大建筑物的阴影里
在昏暗的街灯的下面
徘徊着的正是她们的影子
尽管涂上浓厚的脂粉
也掩盖不了脸上的悲酸。
而你——大上海
你所能给予农民的
是大世界进门的一排哈哈镜
他们只要花一毛钱
就可以看看自己被歪曲了的形象
然后发出一阵震动心腔的大笑
他们可以把这件事说上多少年。
大上海
你是包罗万象的
具有离奇的个性——
庄严、无耻、高贵、卑鄙、
富有、贫困、光明、黑暗
互相矛盾、互相对立的事物
同时存在、并且搅混在一起——
你既是冒险家的乐园，
也是劳动者的地狱；
但是，你终究是正直的
你像一个诚实的码头工人
以自己的膂力和永不衰竭的精力
扛起了像泰山似的重担
发出持续而沉洪的吭唷声
在黄浦江和吴淞江两岸
建造起了钢铁与电力的殿堂。
滚滚的黄浦江和吴淞江
流去了多少不寻常的岁月
多少的艰险、多少的战争
多少的恐怖和阴谋
多少的动乱和叛变
多少动人心魄的篇章……
大上海是一座伟大的熔炼场
培育了一代最坚强的产业工人
也从烈火中、从监狱里
锻造了成千上万的钢筋铁骨
从大上海痛苦的胎盘里
孕育了一个崭新的组织
这个组织一诞生
就预告着必然的胜利
就是这个光荣的组织
使古老的中国赢得了新生。
斗争是苦难的产儿
反抗培育了勇敢
从被愚弄学得了聪明
通过严寒才有春天
大上海无比地壮大了
历史赋予了光荣的使命
你扮演了扭转乾坤的角色
新兴的阶级走上了大理石的台阶
沉重的铁锤叩开沉重的大门
在海关大楼的钟楼上
敲响了殖民主义者的丧钟。
大上海解放了
在铜沙洋面上
一艘白色的轮船
标志着你的尊严
人民的引水员把守着
任何国家的轮船
经过申请、检查、批准
才能进入你的港湾
帝国主义者横冲直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大上海
你具有无可争辩的优越
你港阔水深
万吨以上的巨轮可以自由进出
你一天比一天现代化
你的码头上吊车林立
你的泊位一天天增加
你的航线四通八达
从你出发，东跨太平洋
北到温哥华，南到澳大利亚；
你向南，经过马六甲海峡
西渡印度洋、红海、地中海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
我们的五星红旗
随着我们远洋轮
飘扬在一百多个港口
受到各国人民的尊敬
你的许多码头
每天都欢迎成百个国家的巨轮——
日本的化肥
加拿大的小麦
瑞典的纸张
澳大利亚的砂糖……
而友谊比砂糖更甜。
大上海
你是得天独厚的
富饶的长江三角洲
把你像鲜花一样举起
你是水陆交通的轴心
你是南北航线的中枢
你是我国港口的冠冕
你是工业品和农产品的集散场
你每年有几亿吨的吞吐量：
你和广大农村言归于好，
它们不再对你投出斜视的目光。
大上海
百里港口、万里海疆
你伟大而光荣
你和祖国一同成长
你是不眠的城市
日日夜夜发出金属的震响
你永远喷涌着希望的火花
你烛天的火焰照耀新世纪的上空——
你是电力奔腾的海洋，
你是劳动与创造的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