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树的研究室在新建不久的物理学教室的二楼。周围是农学部的建筑用地。南侧窗子的对面,可以看见北欧式的屋顶倾斜较陡的灰色建筑。
那些灰色屋子的墙壁上爬满了常青藤,屋子下边正在玩耍的几只山羊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
每天都和叫做无限大的能量这个难以对付的恶魔为对手,秀树心情烦躁,就连山羊的叫声,听起来都像是恶魔的嘲笑。
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创见,一会儿就被自己推翻。每天就这么反复着。
傍晚渡过鸭川河往家走的路上,秀树的心是绝望的。就连平时给他以慰藉的京都的群山,都愁眉苦脸地朦朦胧胧地隐现于夕阳中。
第二天早晨,秀树又强打精神出了门。傍晚,还是灰溜溜地回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秀树终于对制服恶魔失去了信心。他开始寻找另外的稍微容易一点儿的课题。
在秀树停顿下来的那段时间,量子力学的应用范围在不断地猛烈扩大。从原子、分子到化学结合以及固体的理论,到处都取得了成功。什么物性论啦,量子化学啦,新的专业分工正在形成。这些方面的论文,秀树读了不少,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不想在这方面做点什么,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原子核和宇宙线这些没有开垦的土地,只是不知如何下手才好,因此他决定稍事休息。
决心休整的秀树有了较为充足的时间,他想利用这些时间在语言上下点功夫。英语和德语在学校里已经学过了,没有再学的必要。在三高时代参加过法语讲习会,但因为是晚上学习,总爱打瞌睡,所以学得不好。
于是,秀树重新在当时的九条山的日法学馆学习法语,每周两三次。
下午,他早一些离开研究室,从仁王门乘坐市内电车支线,沿水边往东,在动物园处往南拐,再往前就是终点站僦上。秀树喜欢这路电车,它总是空空荡荡的,开得也慢悠悠的,符合秀树的心意。
下车的地方,是老电厂的旁边,这里看得见京都旅馆。沿着开往大津的电车线路稍稍往前走,两侧是丘陵,道路很窄。走到被称为九条山的丘陵的半山腰上,有个日法学馆,秀树就在那里学习。站在学馆回头一看,京都的街市尽收眼底。
这里与物理研究室的气氛完全不同。
那时候,法国电影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上映的第一部影片,就是《巴黎屋檐下》,秀树也看过。
“令人眷恋的回忆……”
这首主题歌,被人们广为哼唱。
“当她20岁的时候……”
秀树也记住法语歌词,常常在嘴里哼哼。
九条山的日法学馆,与秀树当时心目中的法国和巴黎的形象有相似之处。
尽管都是一些年轻人,但有的已经能够用法语对话了。打扮与姿态都很时髦,有的显得很俏皮。来学习的女性,都是京都和大阪、神户来的良家小姐和年轻夫人,都是一些相貌出众的美人。
秀树还是一个光头,身穿大学生制服,使人感到好像混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他几乎不和别人讲话。课间休息时,就默默地俯视着京都的街市。但在这里也没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有位法国女教师引起了秀树的好感。他觉得她心地善良,感情细腻,讲起课来特别活跃。大家都喜欢她。她曾出过一个法语课外作文题——
《散步》,秀树认真地写了这篇作文。
我不想追求城市里的强烈刺激。但到远离村落的田园去,我又是个大懒汉……我的家离皇宫很近,在那儿散步的时候很多。秋天最好了,在宫苑的老树之间的路上落满的树叶,在木屐底下沙沙作响。这声音,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永远留存在记忆里。
在宫苑的另一处广场上,星期天孩子们分成几组,各自拉开阵势打棒球。在广场的正中央背后,跑腿的小和尚把自行车停在那里,欣赏着人们自由愉快地尽情娱乐。
在广场旁边的草坪上,两株银杏树高高地耸立着。每到秋季,黄色的落叶盖满了附近的地面。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两个小男孩在银杏树下,用双手捧起银杏叶往对方头上撒。这时一只小狗跑过来和两个孩子混作一团,在黄色的覆盖物上撒着欢儿乱跑。
忽然抬头一看,树叶掉光了的寂寞的银杏树小枝条,受到阳光的照射,镶上了桃红色的花边儿。
我总是满腹心事地离开家门的,但在半路被周围的事物把心思夺走,忘记了一切。在很多时候,都是处在愉悦的失神状态,往回家的路上走……
秀树是一个孤独的散步者。但是,他的新的思路,并没有在散步中形成。生来就寡言少语的秀树,就是到了研究室,也是整天不和谁说话,只埋头看专业论文。不知道同事们怎么看他,该不会觉得他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人吧。
秀树也知道这种状况不好,但要摆脱这种状况又觉得很困难。他认为自己不仅是不幸的,也是一个不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幸福的人。他甚至想,他只能一生孤独,还是不结婚的好。因为结婚只能失去自由,却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秀树常常用这种推论,来演绎他自己的未来。
工作累了,常常喜欢在笔记本的一角,画只有自己一个人居住的一间房屋的设计图。在十铺席宽的房间里,有桌、椅、书架和床铺。除了书籍以外,没有放别的东西的地方,这不要紧。最令人佩服的是,还设计了洗手间。这就是秀树居住的童话世界,未免太过于美好,其实是一个缺乏华丽梦境的、干巴巴的、朝着现实世界闭上窗户的小世界。曾经爱过盆景的孩子,在那里虚幻地活着。
不过,这个小世界的窗户,是只向学问的大世界开放的。这扇窗户始终有充分得过头的阳光照射进来——木村老师接连不断地把外国的学者当做临时讲师请进来,这对秀树是一个莫大的刺激。从大学毕业以来的两年时间里,就听了荒胜文策博士、杉浦美胜博士、仁科芳雄博士等人,从各自的角度讲量子力学课。这些先生都是刚刚从欧洲学成归来的,对新兴物理学有很深的造诣。在这些先生当中,仁科博士对秀树的影响最大。
当时的学术界常常喜欢用“哥本哈根精神”这个词。在哥本哈根大学,有个以厄尔斯·博亚博士为所长的理论物理研究室。世界各国都有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慕博亚博士之名来到这里。日本的学者在那里学习的也不少,仁科先生在哥本哈根待的时间很长。
哥本哈根的精神是什么,一句话还难以概括。这种精神实质上是一种宽容精神。一直受自由主义影响的秀树,对哥本哈根精神的宽容性最感兴趣。同时,他也被仁科先生吸引住了。特别不善于交际的秀树,对仁科先生却什么都愿意说。他在父亲的身上没有发现的“慈父”的身影,在仁科先生身上发现了。
秀树那颗孤独的、闭锁的心,开始被仁科先生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