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树从记事起,一直在京都生活。对于大阪,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
自从说亲以来,他开始多次往来于京都与大阪之间。大阪的梅田火车站前,乱七八糟的,非常狭窄。然而,那里具有与京都完全不同的魅力,因为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
在内淡町一带,古老的深宅大院鳞次栉比。往西走,有横掘川穿城而过。在河上有好几座桥,桥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无论是往北、往南还是往东,都有批发街和商业街。这里的人们都忙忙碌碌的。
这儿没有京都那样美丽的自然风光,但人们是活跃的。秀树之所以决定迁居到大阪,也许是想在这新的环境当中,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另外,一起追求真理的同路人朝永君到东京去了。他是到物理化学研究室新设的仁科研究室去学习。不善交际、自以为孤独的秀树,因为朝永君的离开内心也颇感寂寥。这也是促使他迁居大阪的动因之一。
从3月到4月,秀树家准备办婚事。事情多而杂,他被催逼得不知所措。整理不完的事情零零乱乱地涌来,他就像一个提着大包袱急急忙忙赶路的旅行者似的。4月3日举行了婚礼,但没有做新婚旅行的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慢悠悠地计划那些事。因为新学期开始之后,秀树必须站在物理教室的讲台上。两位新人只从大阪到歌山做了当天来回的旅行—
—不如说叫远足。
养父玄洋身体本来不好,加上女儿婚事的操劳,身体更差了。婚礼一结束,立刻到和歌浦去转地疗养。
新婚后的两三天,夫妻二人去看养父,顺便到了和歌山。养父住在从前的熟人家的旅馆,在新和歌浦的望海楼深处的一个房间。窗子紧靠着海,一块名叫“蓬莱岩”的大石头就在一望之间。澄子带来自己亲手做的法国式的汤,玄洋非常高兴。在这喜悦当中,也满含着对女儿婚事的满足。
听说旅馆后山一带的樱花开了,夫妻俩都想去看一看。可是忽然下起雨来,只好打着雨伞在附近走走。
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到赏樱花的名胜地纪三井寺去看看,未免太遗憾。等雨稍小一点,夫妻二人出发了。寺院在高处,上去要登许多台阶。秀树像单身时飞快地爬上去了。回过头一看,身穿紫色大衣,脚踏中齿木屐的妻子怕跟不上喘着粗气。秀树猛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是孤独的旅行者了,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应该互相帮扶着走路的旅伴。
在雨中,樱花盛开,一片花的世界。
春假转瞬即逝。在物理学教室的广告栏上贴着一张海报:
“汤川秀树讲师4月某日开讲量子力学”
不知道秀树改姓的学生们疑惑地问:
“汤川讲师?怎么没有听说过,他是谁呢?”
在汤川讲课的班级中,有三个学生最认真,对量子力学的理解也很深刻。他们是物理专业三年级学生坂田昌一君和小林埝君,二年级的武谷三男君。他们三人后来成为秀树研究工作的最有能力的合作者。
但是,就连这几个人,对秀树的讲课本身,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感动。
例如,武谷君就曾说过:
“汤川老师的课并不特别具有特征。大体是采用狄拉克的教科书的方式,很得要领。汤川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十分平易近人。他的声音也像温柔的摇篮曲,也不特别强调什么,平铺直叙地讲下去,是最理想的催眠曲。”
另外据小林君说,秀树的声音似乎相当小。再说又多面向黑板,好像格外难以听懂。后来,秀树多次到国外讲课,也常常听到这样的喊声:
“请大声点儿!”
对于秀树来说,还有比讲课更不得了的事。大约在六年前,由于量子力学的出现而引起的物理学界的波动,已经大体平息下去了。谁知突然又狂涛突起,秀树也终于卷了进去。
1932年,即昭和七年,对理论界来说是多事多端的一年。划时代的竟然一连发生了三起。第一个是中子的发现,第二个是阳电子的发现,第三个是有加速器而使纯粹人为地破坏原子核的成功。在此之前,称为原子物理学的学问——准确地说是原子核物理学——只不过是在一个角落里小打小闹。
以上三件,无一不是大事件。但对理论物理学来说,具有特别重要意义的,是中子的发现,在此之前,只用阳子与电子两种基本粒子,试图制作原子核的模型,最后失败。大致上已经死心的理论物理学家因中子的发现,而骤然恢复了生机。名为中子的第三号粒子——如果算上光子的话就是第四号粒子——才是解开原子核之谜的第一把钥匙。把原子核可以当做阳子与中子的集合体的这一设想,恐怕在相当的物理学家的头脑中,同时涌现出来了。
但是,把新的原子核结构论最系统地展开的是海森堡。秀树认识到其重要性,在日本数学、物理学会会刊上,著文相当详细地对他的论文做了介绍。与此同时,他决心向更前面、更深处踏进去。
秀树所选的问题,是在阳子、中子这些组成原子核的基本粒子之间所作用的能——即所谓核动力的本质是什么。
他给自己选了一个这样一个难以解决的课题,当然必须下决心经受相当的痛苦折磨才行,实际上也是如此。从昭和七年秋到昭和九年秋,对秀树来说是最苦的两年。然而苦本身,同时也是快乐的表现,就像负重的旅行者登上山峰一样,是苦中有乐。
在这两年里,秀树所体验的不是作为学究的极大的痛苦和极大的快乐。作为在家庭中,作为在社会生活中生活下去的人,也取得了各种各样的新的经验。
住惯了京都,觉得新迁居的大阪这座城市在各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比起京都来,差异最明显的是空气干燥。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秀树到大阪后食欲大增。澄子开始对他的印象是脸色过于苍白,到大阪后增加一些血色,澄子也就放心了。
但大阪的空气不怎么好。从众多工厂的烟囱所冒出的煤烟,一个劲儿地向内淡路町的家里飞来。只要玻璃门稍有一点儿缝隙,套廊上就落满粗糙的煤尘。爱清洁的养母对布袜子底一会儿就变黑极为厌烦,女佣人为擦拭套廊而忙个不停。庭院的树木也没有生机,呈现出无法与京都的树木的美丽的绿色相比的暗色。
家里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与每个房间都堆满书籍的塔之段家的情况截然不同。已经习惯于男孩子之间的喧哗和父亲琢治大声说话的秀树,感到这里异常清静。养父稍微多说一会儿话,就喘不上气来,他整天都坐在一个地方不动,还常常痛苦地咳嗽,站起来走路也很费劲。这是壮年时期劳累过度,心脏受到了伤害。
养父玄洋在留学德国时,曾为邻居的女高音练嗓而大伤脑筋。回国之后,就还是日本趣味,或者说,是东洋趣味了。他收集书画,专注茶道,又学习南画,有一个时期还学习评书。也让家里的人学习南画和长歌。澄子从四岁起,就开始学山村派的舞蹈。
这样的家庭的气氛,与塔之段家的气氛大不相同。这对专攻尖端科学的秀树来说,很容易接受了这种气氛。他觉得,家里优雅的文化氛围,使他疲劳的头脑和焦虑的神经得到了休息。
由于置身于不同的环境,秀树的思维方式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从前,把一种思维方式当做惟一的、绝对的真理,并顽固地、偏狭地坚持。
现在也渐渐地改变过来。同时,他所欠缺的积极性和行动性,也逐渐加强。
环境变了,秀树的内心世界也在变化之中。对社会关闭着的心窗在徐徐打开,但对自己所想的事,不能圆满地表达出来的情况却还残存。
就是和养父母,也在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讲话。也不是害怕他们或讨厌他们,只是生性这样,一下子无从改起。
光到京都去上班、学习,就够疲劳的了。再加上新的生活使秀树的神经过分紧张,他得了轻微的失眠症。房间的门一响,就想起来看看门是否锁好。屋檐外一有响动,他就在心里嘀咕:
“那是什么声音?”
“是猫在走路?”
“不,好像更重一些。”
声音消失后,却由于兴奋而睡不着了。于是第二天换一个房间睡,仍然睡不着。第三天又换一个更大的房间试试。
几乎把家里的房间全部试光了。养父母对此一句话都不说。最后,养父对作为秀树妻子的澄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此外已经再没有房间了。”
秀树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准是有点异常了。可能是由于对自己在专业上一无所获而焦虑不安。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在这期间获得了什么呢?也许获得了知识。但是进行了创造性的活动吗?作为理论物理学者,为学术界做过一点贡献吗?
秀树有点着急了。但养父母也好,妻子也好,只要他一心无挂地用功,就完全满足了。细想起来,秀树是幸运的。
结婚不久,生父琢治到内淡路町来串门。琢治说:
“让秀树到国外去留学怎么样?”
养父玄洋回答道:
“是啊,让我考虑考虑。”
当时的日本与欧洲和美国的币值相差不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各国,特别是德国的通货膨胀,使日元有一个时期的比价很高。
因此,当时自费留学不是一件难事。
秀树听说这事,当即就拒绝了。因为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是不想出国的。研究课题由自己来寻找,靠自己的力量,干到哪儿算哪儿,失败多少次都没有关系。如果取得了成功,那时再与外国学者联系也不迟。
秀树当时是这样想的。后来他认为,这或许也是一种固执己见,或许叫虚荣心,或者是自我陶醉。
但是,秀树最怕的是,不论日本也好,外国也好,把不愿干的事强加给自己。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研究,赌上包括智、情、意三方面的全部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