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世凯动手一个一个解除国民党占据的各省都督职务时,孙中山终于醒悟了。于是他重新披挂上阵,发动了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1913年7月,由江酉都督李烈钧首先宣布该省独立,接着黄兴在江苏、陈炯明在广东、许崇智在福建、蒋翊武在湖南等,都宣布独立。他们发布了讨袁檄文,组成讨袁军,与袁世凯展开了对抗。但早已部署好大军的袁世凯乘机进攻,很快就使匆忙起事、内部涣散的讨袁军不到两个月就土崩瓦解。孙中山只好再度流亡到了日本。
革命后跟孙中山公开在一起活动的宋耀如,再也无法充当秘密同党了,当时巨大的危险降临到全家头上。
那天匆忙中的陈其美跑来通知宋耀如和宋蔼龄迅速转移。一进门却被刚刚从美国完成学业归来的宋庆龄的高雅美丽迷住了,他痴痴地盯着宋庆龄竟半天没有开口。宋蔼龄一拳擂过去:“这是我妹妹,你老盯着想打什么鬼主意呀?” 陈其美自觉失态,急忙说:“消息不好,我正想用什么词儿说。你催人,那就直话直说吧,讨袁军据守的最后一个炮台已经失守,孙先生、黄先生已经东渡日本,你们最好马上转移。””
宋蔼龄不满地问:“转移?往哪儿转,怎么转?”
宋庆龄接过来说:“既然孙先生已经到了日本,我们当然应该也到日本,在那里会合。”
宋蔼龄嘟嚷道:“那倒不一定。”
宋耀如说:“唉,当初要依我的意见,早跟袁世凯摊牌,决不至输得这么惨。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马上动身,去见孙先生,到那里聚集力量,重整旗鼓,把革命彻底完成。”
陈其美说:“那好,那好!既然定下来,就越快越好,免生不测。”说完就想告辞。
宋蔼龄双手把腰一叉道:“大总长,您这就走啊?”
陈其美又转回身来:“宋大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蔼龄仰着头,眼睛往上翻着,阴阳怪气道:“哦,革命胜利了,你一会儿都督、一会儿总长,这近来又当了总司令,风光得很呐!眼下失败了,您说一声让我们快走就完了?我们这一家人,到日本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坐炮弹还是坐电报?你也该有个交待吧?”
陈其美晃晃脑袋:“哎--瞧我这脑筋!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何时走,找一下汪竹卿,船已经准备妥了,没有问题。”
宋蔼龄把头一偏又说:“哟!你安排他呀?他不是和小蒋替你暗杀陶成章的刺客之一吗?可别到了海上,打我们的黑枪哟?”
陈其美当即急得满面通红:“哎呀,我的姑奶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你……”
宋蔼龄一笑:“好了好了,我是瞧你今天的失魂落魄样儿有点可笑,昔日‘天生冒险家’的丰姿哪儿去了?用得着这么惊慌吗?好啦,感谢你来通知我们,又作了周密的安排,咱们日本再会。拜拜……”
陈其美好生尴尬,赶忙说:“拜拜,拜拜!我先走了啊。”说完急忙夺门而去。
看陈其美狼狈而去的样子,宋蔼龄拍手大笑。宋庆龄当时看着姐姐,诚恳地说:“姐,人家好心来通知我们,你怎么尽出人家洋相,这好吗?”
宋蔼龄却把牙一咬:“你不瞧他色迷迷的小样儿!进了门就只顾瞧美人了……”
宋庆龄脸一红:“姐,瞧你!” 母亲倪桂珍也拍了一下来蔼龄的肩膀:“亲姐妹间,也没个正形。” 说完转向宋耀如:“快说说看,都谁走,怎么安排?”
宋耀如坚决地说:“都走都走!留下谁袁世凯也不会放过。马上整理东西,只带最重要的,然后把家封了。今晚出发!”
当晚,宋宅遭到乱兵枪击,玻璃全被打碎。但此时宋耀如和全家人已经登上了青帮的大木船,趁着黑夜悄悄驶离了长江口。
宋耀如全家先在日本神户上岸。为离东京的孙中山近一些,后移居横滨,租了海滨山上的一幢楼房。从这里可以俯瞰东京湾,是外侨中上流人士居住的地区。当时孙中山摒弃了“10年不过问政治”的宣言,宋耀如恢复了昔日和孙中山的密谋,他们共商反袁大计,制定新的建党纲领。顿时孙中山的寓所成了当然的流亡者总部,每日来聚会的革命者络绎不绝。看到孙中山忙碌不堪的情景,宋耀如要求宋蔼龄重新回到孙中山身边,继续担任秘书。宋蔼龄推说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身体不太舒服,要等几天看看再说。
当时宋庆龄也参加了流亡者总部的工作,她思路清楚,眼光敏锐,剖析事理直中鸽心,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她没有个人企图,一心一意做好流亡者的组织工作。她文静、谦和,善与人处,很快博得众口一致的称赞。
孙中山听从宋耀如的劝告,亲手写了一张条子,对宋蔼龄的身体不适表示慰问,并希望她康复以后,能尽快回到自己那里工作,他需要她协调处理那些繁杂的具体事务。一
两天以后,宋蔼龄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孙中山面前。孙中山热情地同她握手,表示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许多事情都显得乱糟糟的,希望她能帮助他尽快恢复以往有条不紊的工作秩序。
宋蔼龄满怀信心,在孙中山办公室一角安下了她的小桌。并以她的干练很快把孙中山从纸堆中解放了出来,使他有时间和精力专门考虑比较重要的事情。
于是孙中山顿显轻松了许多。
一天上午,日本友人犬养毅来访孙中山,两人就中国国内局势密谈之后,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犬养毅说:“让我就几个问题提问一下,你要从自己的真心出发,迅速答我,不要犹豫,不要拖泥带水,是什么就直接说什么,行吗?”
孙中山点头应允。
犬养毅问:“你最喜爱的菜肴?”
孙中山答:“广东家乡菜。”
“你最喜爱的事业?”
“铁路建设。”
“你最喜爱的品格?”
“坦诚无欺。”
两人问答的速度越来越快。
“你最喜爱的事物?”
“女人。”
“其次呢?”
“革命。”
“再次呢?”
“书籍。”
犬养毅狂放大笑:“孙博士,你确是位直来直去的可爱的大炮,我原以为你会像其他政治家一样,把革命放在第一位。没想到你不仅承认了喜欢女人,而且把她放在革命之前。好,我尊重你的隐私,决不把此话外传。”
宋蔼龄开始听他们对话的时候,并没太在意。听到后来,也来了兴趣,坐到了他们旁边。当她听到孙中山说最喜欢女人的时候,不禁一股春潮涌上心头。她想:经历了二次革命的失败,孙先生的心情是否有所变化?他把自己重新召回身边,除了工作上的需要,是否又有了别的考虑?当犬养毅大笑并且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宋蔼龄立即接了过来,对着犬养毅说:
“这有什么奇怪?人都有七情六欲,即使伟大的人物也不例外。难道一旦当了政治家,除了革命就别的不能想,非得作禁欲主义的苦行僧吗?连中国古书上都说‘好色不乱乃英豪’呢!”
“不!” 孙中山站了起来,“你们都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讲的是‘WOMEN’,它既包括姑娘,也包括母亲们。我想,干百年来,女人总是男人的附属品或玩物,充其量作个贤内助。然而我认为,她应该和母亲是同义语。当妈妈把她身上最有营养的乳汁喂给孩子的时候,当妻子把她真诚的爱献给丈夫的时候,她们的牺牲是那样的无私和高尚,这难道不值得爱吗?可惜,我们好多人却不珍惜这种爱,践踏这种爱。”
孙中山的一席话,说得犬养毅连连点头,因为从这里,更显出了孙中山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情操和胸怀,更激起了他对孙中山的敬佩。孙中山这样说明自己的“爱女人”,无论如何,要比局限于男女私情的“爱女人” 高尚和伟大。
当即犬养毅嘿然称是。宋蔼龄也默默地离开了他们坐着的榻榻米,回到了工作台前。这次谈话彻底打消了宋蔼龄的一切幻想,她把精力都用到实际工作中,扎扎实实做自己份内的事。
转眼到了1914年春天。
黄昏,料峭西风,潇潇暮雨,使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缩起脖子,脚步匆匆。此时海滨山上的宋家楼房里却灯火通明,壁炉的火光一闪一闪,把整个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宋庆龄兴致勃勃地同妈咪谈着,她对孙中山流亡海外仍坚定不移地进行他理想的革命事业,表现出由衷的敬佩。此时,两个小弟弟宋子良。宋子安专注地听着。大姐来蔼龄却有些烦躁,不时朝门外望去。下午她接到父亲宋耀如的通知,要她早点回家,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与全家共进晚餐。她猜不准会是一位什么样的客人,且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宋耀如终于出现在客厅门口,相随而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身材微胖,约有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当即宋耀如扫视了一眼家人,大声而略带激动地介绍道:“这位是孔子第75代孙。山西首富孔祥熙先生。”
“ OK!”宋蔼龄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接着热情地同客人握手,表示了她的欢迎。
宋庆龄却身子没动,只故作惊讶地大声说道:“哦,圣人啊!”
就因为宋庆龄随口而出的这一句,孔祥熙在宋家终生得了“圣人”的绰号。孔祥熙当时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宋耀如对宋庆龄的举动很不满意,但也只白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宋蔼龄此时已经23岁,她对在孙中山身边整日处理那些繁琐的事务有些厌倦,正想物色一名有作为的男子从而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以便开始另一种豪华富裕的生活。而宋耀如今天带孔祥熙参加晚宴,就是基于这种考虑的。
孔祥熙出生于山西太谷县城西的程家庄,他的曾祖父曾和一位姓盂的秀才争夺拔贡失败,气得咯血而死。临终立下遗嘱,不许子孙再进考场,孔家从此弃儒经商,居然发了大财,银号、当铺开到了太原、北京和广州等地,一度成为山西首富。但孔样熙的父亲孔繁慈后来吸上了鸦片,到孔祥熙1880年出生的时候,一大份家业已在烟雾中飘散得差不多了。当时孔祥熙所谓的“山西首富”,其实已是隔辈的神话了。
孔祥熙的祖居院中因有一口水井,村里人呼之为井儿院。孔祥熙就出生在井儿院西厢房的土炕上,他3岁上母亲死去,7岁时曾流着两股清鼻涕,蓬头垢面地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到县城捡煤核(山西盛产煤炭,太谷一带却无煤矿)。后来在叔叔的坚持下,他才进了学堂。
太谷当年虽然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内陆小县,但外国传教士已在这里扎下了根基,教会扶助教育,给人治病,千方百计拉人信教。孔祥熙在教会医院治过一次病后,也信奉了基督教。当时孔祥熙是在极端秘密状态下加入基督教的,因为被时多数中国人对教会没有好感,信教者有被孤立和遭人白眼相看的危险。但是后来的发展表明,孔祥熙信教一事为他带来了他一生享用不尽的好处。
孔祥熙在北京协和书院学习时,中国正处于反清革命到处酝酿发动的躁动中。当时受革命思潮的影响,他和另一名同学一起,参加了刺杀慈禧的所谓密谋。那个同学声称,他已经结交了一名皇宫中的太监,如果给这名太监一些贿赂,他会安排这名学生进入皇宫。那个同学说,只要进了宫,他就有办法把慈禧杀死,而且他不考虑自己行刺后的脱身的问题,只要谋刺成功,同归于尽或被凌迟处死都心甘情愿。于是孔祥熙从亲朋好友处筹集到一笔款子,作为贿赂太监的资本。两个人遂带着这笔钱在皇宫附近转悠了几天,却始终没再碰上那个太监出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协和书院有不少外国学生,孔祥熙因为信教的原因,和这些外国同学来往较多,这成为他鸿运高照的契机。1900年义和团兴起时,山西有159名外国传教士被杀。孔祥熙在太谷基督教福音院也险些作了义和团的刀下鬼,他因为地形熟悉,得以逃脱。后来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开始进行疯狂报复。孔祥熙为避免家乡遭受乱兵之灾,利用与外国传教士的关系,在山西政府和联军指挥官之间牵线搭桥,进行斡旋,从而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避免了外国军队在山西的烧杀掳掠,也使急于发财的外国财团打开了山西的门户。孔祥熙办理教案的立场和才能,当即受到清政府和基督教会两方赏识。清政府为此授予他一枚龙图勋章。基督教华北卫理公会向他发出了到美国留学的邀请。没等完成他在协和书院的学业,即由美国基督教会邀请并经清政府公派,到美国留学去了。在美国他先后获得奥柏林大学文学学士和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
孔祥熙信奉基督教和他后来在革命中的表现成为宋耀如特别赏识的两大要素。因已摸着了宋耀如的脾气,孔祥熙在进入宋家之前。把这些经历添油加醋地刻到了宋耀如的心上。
孔祥熙在美国读书时向美国人说明,以前所以发生外国传教士被杀事件,是因为中国下层人民愚昧无知。他要求美国人提供帮助,兴办学校。他说如果中国人有了文化,就会认识到外国传教士到中国完全是为了拯救中国人的灵魂,就会高高兴兴地和美国人拜倒在同一个基督面前。于是美国人拨出了中国庚子赔款中的75万元,在太谷建立了奥柏林大学分校,孔祥熙把它命名为铭贤学校并自任校长,一时博得了很大名声。
辛亥革命爆发时,孔祥熙积极响应;组织了巡防队和学生军守护县城。孔祥熙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在领兵打仗上,后来清军进犯山西,在娘子关前线他把军队交给了山西都督阎锡山,自己做了阎锡山的经济顾问。
孔祥熙在家乡时曾娶了教会中一位温柔漂亮的韩女士,并倍尝了人生的甜蜜。不料几年后韩女士因肺病死去,加上袁世凯到处迫害革命党人,孔祥熙心情沮丧,也便离开山西加入了东渡日本的“自由主义者联盟”,后经王正廷推荐担任了华人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
宋耀如就是在拜访基督教青年会时见到孔祥熙的。此时的孔祥熙身上,早没了那个检煤核小男孩的痕迹。孔学家渊和西洋文化的熏陶,使他显得学识渊博,谈吐不凡。宋耀如认为这是一个精明的、有实干精神的青年,日后将大有造化。就这样他把孔祥熙带进家门,希望大女儿能够慧眼识人。
当晚宋家的餐桌上,宋耀如安排孔祥熙和宋蔼龄分坐在自己左右。当一道道中国菜摆上来的时候,这些流亡异国的人渐渐忘记了屋外的凄风苦雨,沉浸在一种乡音乡风的欢乐之中。
孔祥熙虽在美留学多年,英语说得很地道,可一说起中国话来,就总变不了那股山西老陈醋味儿。他家乡话中有爱用重叠词语的习惯,和一些字奇怪的发音,让听惯了上海洋华语的宋家人感到好奇和新鲜。不一会儿,子良和子安两个孩子就学会了好一些。他们一会儿喊:“拿过酒壶壶,俄来满广一会儿说“一槐人一个花碗碗!”“俄吃不了这度些,马刻拿走!” 宋太大倪桂珍伯孔祥熙难堪便不停申斥他们,孔祥熙却并不着恼。这些佐料的加入,反倒增加了家宴乐融融的气氛,使孔祥熙成了能增添快乐的人。
那一晚,宋蔼龄显得特别活跃。晚宴开始不久,她忽然记起在美国的一次华人聚会上,曾和孔祥熙有过一面之交。他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在公众场合能引人注目的富有魅力的人物,当时彼此印象不深,但在今天的家宴上重提这件事,却使两人谈话如同炭炉浇进了煤油,分外热烈起来。于是他们以故知旧友的身份叙谈,成了宴会的中心。
在宋蔼龄的询问下,孔祥熙谦恭地介绍了自己的家世。虽然刚才受到宋庆龄的调侃,他还是在委婉含蓄的措词里,首先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确实是孔子的直系后裔:
明朝万历年间,孔子第62代孙孔宏开宦游三晋,曾任太谷县令。因相中太谷这块风水宝地,告老之后他未回山东,就在太谷卜居下来。孔门这一支从此在那里繁衍生息,至今族谱不乱。宋耀如对这一点非常看重。他过去游历曲阜时,曾在孔府大门上看到这样一幅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这幅对联当时给宋耀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在中国,还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和孔家相比。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是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在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处于独尊的地位,历代帝王都要举行祭孔大典。孔子的后裔不论散落何地,一直保持着纹丝不乱的族谱排辈,这是一个中国最古老、最神圣的家族。自己出身寒微,子女受的都是西洋教育,对中国传统。中国文化都缺乏很深的了解,如果能有一位出自圣族名门的乘龙快婿,宋家就会比较容易为传统观念很深的国人接受。同时,这种结合将使中西合壁,不仅形成一个具有巨大优势的家庭,还会孕育出既有传统文化、又有现代观念的优秀子女,对未来的中国产生重大影响。
孔祥熙对家世的介绍隐去了幼年家贫的历史,而说成是一直在山西首富家族的优越环境中长大。而且不止这一次,他终生也未透露过家道中落的那一段。他认为不论什么原因,贫穷都是一种耻辱,必然招致别人的鄙视。
宋蔼龄对孔祥熙感兴趣的倒不是他是孔子的第几十代孙,而是他的“山西首富” 地位。当时她对孔祥熙第一印象良好。尽管孔祥熙也比自己大了十几岁,但毕竟还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比原来朝思暮想的孙中山朝气蓬勃得多。孔祥熙虽没有孙中山的名声显赫,但他有财富,而且善于使用这些财富;尤其是孔祥熙既在美国受过教育,有相当才能而又性格随和,便于驾驭,日后对自己必定是言听计从,这一点非常重要!
那天晚上家宴结束后,宋蔼龄把孔祥熙留在客厅,继续进行了愉快的长谈。
当时的谈话双方都毫不拘谨。孔祥熙是结过婚的人,同女性交往的技巧已不陌生。宋蔼龄虽还是黄花闺女,但从美国回来5年,在父亲和孙中山身边已经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系列大事,接触过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完全没有一般姑娘单独与男子相处时的羞羞答答。于是,两个人的谈话还是热热闹闹的。
宋蔼龄和孔祥熙的谈话不知从哪里引起,逐渐集中到了对钱的看法上。一谈到钱,两个人都特别兴奋,脸上泛起美酒和血液酿成的红光。
宋蔼龄先说道:“真的,我从小就有这种感觉,钱这个东西非常奇怪,非常神秘,它有时候就搅得你脑袋发晕,不知道是人掌握着钱,还是钱掌握着人……”
孔祥熙笑笑说:“当然是人掌握钱咯。”
宋蔼龄说:“可在我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哦,那时我才6岁,就觉出了似乎是钱决定人的价值。比如说,你穿了好一点的衣服,用的东西时髦一些,教师、工友就会对你高看一眼;有一把好的糖果,就会有一帮朋友,就会有人甘愿听你指使。而没有这些,你就等着看白眼吧。是不是这样呢?”
孔祥熙此刻早忘记了这明明是在批驳自己刚才的观点,他立即就表示赞成说,是咯是咯,俄六七岁时到县城拣煤……
说到这里他猛然打住。乖乖,光想顺着人家说,差一点就使自己幼年时那些贫穷和屈辱的事露了馅,而且他也觉出了这和刚才自以为聪明下的结论不符,他干咳两下马上就拐了弯:“俄六七岁进到县城拣……见到要饭的化子,就要把买糖果的钱给他们,人穷了可怜哪!”
宋蔼龄说:“可惜世界上像你这么好心的人并不多。我初到美国留学,不少人一听说我是中国人,就把穷跟我联系起来,不愿理我,不跟我交朋友。可我后来看出,美国人有不少人并不比我富,当时我让父亲寄钱,寄咱中国的丝绸,寄火腿和腊肉,把好些美国小姐都比下去了,把她们馋的……我用一点点小钱就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很多人都来恭维我。我有了朋友,还有了一些甘献殷勤的小奴婢。我毕业的时候,连美国的报纸都发了文章吹捧我……”
说到这里,不禁又勾起了宋蔼龄被那个“总统夫人”的预言害得几年颠三倒四、白白浪费了许多感情的宿怨,她一时沉默了。
孔祥熙急忙接腔说:“人都说美国富,可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就明显感到纽约不如太谷……”
“什么--纽约不如太谷?” 宋蔼龄大吃一惊,“你这不是说梦话吧?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可它在世界城市排名榜上还远在纽约之后。你没听过那首歌吗?一纽约、二伦敦。三巴黎、四柏林、五上海、六东京……我在见到你之前,从来还没有听说过中国有太谷这么个地方,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怎么能胜过纽约呢?”
孔祥熙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你就不知了。1901年我初到美国时,纽约大街两侧的房屋的确是陈旧而简陋的,远不如太谷的建筑华丽而坚固;街头来来往往的男女,穿着也多是旧棉布衣服,怎么能和太谷城里人的绫罗绸缎相比?”
宋蔼龄说:“我也跑过中国好多地方呢,你说的我不能相信,绝对不能相信。”
孔祥熙说:“这是事实,你怎么不能相信呢?在清代中叶时太谷就商贾按集,江南的茶叶、丝绸,蒙俄的羊皮、皮货以及各地的药材都在这里交易。而且只做大宗批发,不做小打小闹的零售。太谷本地人则主要是开票号、钱庄和当铺,也就是金融生意,为那些买卖人提供贷款或资金担保,当年获利甚厚。当年有银祁县、金太谷之说,这个民谚你没听说过吗?”
宋蔼龄摇摇头,笑道:“你该不是从夜郎国来的吧?”
野狼沟?太谷是有个野狼沟,可现在狼越来越少了……看宋蔼龄奇怪的表情,孔祥熙突然醒悟过来:“哦,你是说我夜郎自大,这不对。我当然有事实为证,太谷县城现有经商户2094户计903人,占县城人口的85%,什么地方有这样高的比例?我小的时候县城一户资产在300万两白银以上的,就有13家,七八层楼的大宅院到处可见。”
接着孔祥熙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姓孙的大户,修建花园时竟用白玉铺砌地面。当时有个秀才向他勒索钱财没有得逞,就向朝廷告发,说他盖房的规格超过了皇宫,有谋反叛乱之嫌。朝廷三次派员查访,孙家都用大量珠宝打点,回去都说孙家确系良民百姓,决无谋叛之举。皇上放心不下,把姓孙的押到京城,亲自过堂审讯。而姓孙的受了一位高人指点,装痴卖傻。皇上问他:你家花园用什么东西砌成?姓孙的答道:都是些白石头子。皇上遂以为他土里土气,错把白玉当石头,就哈哈一笑放他回家了。
宋蔼龄说:“你讲的这个,我姑妄听之吧。”
孔祥熙有些急:“我这又不是谈狐说鬼,你怎么能姑妄听之呢?我在铭贤学校,每年新生来了都给他们讲这些,人家听得都鼓掌。你不信--咱们一起到太谷看看,你就信了。”
宋蔼龄则用挑逗的眼光斜望着孔祥熙说:“我干嘛要跟你到太谷去呀?”
孔祥熙脸红了一下:“不干嘛的,就不兴去看看啦?俄请你么!”
宋蔼龄还是那种表情:我去算什么呀?
孔祥熙也暗合机关地说:“你算个客人也好,去当主人更好!”
宋蔼龄立即笑着说:“哦,刚见面,你就要拐带我呀?”
孔祥熙说:“只要你愿意……”
宋蔼龄佯装发怒:“少胡说!”
“哎,还说正经的。你什么时候打了我的岔?其实我是说还是钱决定人的命运。比如我的父亲,刚从美国来时,没有任何资本,只有一个月15元钱的薪水,连自己也养不起,在上海滩上有什么地位?可自从经商发了财,就俨然一位大人物了,连革命党都来联络他。要不是他出那么多钱资助革命,一个传教士能在党内有这样的地位?再说孙先生,要不是他从华侨中募集到那么多钱,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拥戴他?一个人的命运是这样,团体、国家的命运也往往要由钱来决定。辛亥革命前同盟会10次起义10次失败,为什么?缺钱!钱不够就买不来足够的武器,招募不到足够的人员。武昌起义准备并不充分,仓促起事居然取胜,为什么?清朝政府缺钱!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军官士兵不肯卖力。孙先生游说美英法等国,虽然没有取得他们对革命的支持,但他们答应了保持中立,不再向清政府支付贷款。断了他们的财源,就等于釜底抽薪,使清政府因为没钱而不能扑灭革命。而南京革命政府为什么向袁世凯交权?没钱!没有财政来源难于维持……”
孔祥熙竖起拇指,连称高论高论。“这么多重大事件的原因,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分析得这么透彻精辟。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10年书咯。”
宋蔼龄说:“我倒用不着你这么恭维。这不过是我这些年来的一点感受。现在我逐渐明白了,有些事情太理想化了不行。有些人整天空喊革命,革命!好像志向远大得很,其实他们的理想和革命,都不过是糕饼上的糖霜,而糕饼只有靠钱才能买到。一个贫穷的智者,犹如一本未翻阅的《圣经》,在他自己看来他是活着的,在别人看来,他却早已经死去。我现在最渴望的,是掌握巨大的财富。这样,爸爸和孙先生再造共和、修筑铁路的愿望都可以比较容易地实现。当然啦,还可以帮助天下穷苦的人们。”
孔祥熙一拍大腿:“对咯!你怎地这会概括总结?俄过去就会这么干,却没有把它在理论上理清楚。你这么一说,好像拨开了云雾,见到了太阳,好像迷路的羊羔找见了娘……”
宋蔼龄一撇嘴:“什么话!又讲你会这么干,究竟是怎么干?”
孔祥熙说:“比如我想办学校,就对美国人说,中国人为什么杀你们的传教士?没文化咯!你们看我上了学就人了教。你们在中国办些学校,中国人有文化了,自然不会再和教会作对,美国的文化就传过来了。这么几句话,就哄得美国佬一下子拿出了75万块美金,在太谷建了学校。我要来的钱,自然我当校长,这学校还不跟我的一样?当然咯,我也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嘛。”
宋蔼龄说:“嗯,教育救国,这也挺时髦的!”
孔祥熙随即又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自己一边当校长、一边开设祥记公司,包销美安石油大发其财的经历。特别是讲到他得知美国人收购铁砂,立即与他们签订了一大笔合同,尔后才在太原订出招牌进行收购,在太原每担铁砂付一个银元,运到天津卖给美国人就是两美元。哪一个环节都不用自己动手,就净赚了一倍多的利润。
宋蔼龄听得咯咯笑个不住。她逐渐明确了这样一个印象:孔祥熙从小在金融家和当铺经纪人环境中长大,钱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不可捉摸的,他有着凭直觉就能使钱成倍增长的本领。虽然孔祥熙的年龄大出自己十几岁,但他赚钱的本领足于抵销这一缺憾。这应该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就当两人谈兴还正浓呢,宋耀如走了进来:“孔先生,我想邀请你今晚还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希望能够赏光!”
孔祥熙朝窗外看去,不禁楞住了,原来自己一个晚上都没走,此时天色已经亮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抱歉抱歉!我留连的时间太久了,太阳都出来了。”
宋蔼龄一眨眼说:“日本日本,太阳本来就在这里嘛!”
宋耀如又叮问一句:“孔先生,今晚来啊!”
宋蔼龄说道:“不必了爸爸,今晚我想请孔先生到外面吃饭。” 孔祥熙赶忙说:“不,该我回请你们全家。” 宋蔼龄说:“那等以后,今晚就是我们俩人去。” 宋耀如笑了:“好啊,你们自己去吧,好好谈谈,年轻人要多接触才能增进了解。”
不久,在日本横滨市的一所小教堂里,传出了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和十几年后蒋介石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的婚礼相比,当时孔祥熙和宋蔼龄的那个婚礼简直是太简朴太寒酸了。但是简朴的婚礼却产生了强大的动力,孔宋的结合创造了中国首屈一指的私家财富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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