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30年代一个金风送爽的季节。
一天在上海静安寺路旁的一家巧克力商店里,宋庆龄打量着一位约见她的美国小伙子。这是她当年留学时见惯了的那种美国南方小伙子--挺拔的个头,栗黄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睛。他讲话时,那种有些软性化的南方口音,让宋庆龄立刻感到熟悉和亲切。
“孙夫人,我还是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埃德加·斯诺,是上海租界里《密勒氏评论报》的代理主编,兼美国《芝加哥论坛报》驻远东记者。我这次约见夫人,是应《先驱论坛报》主编威廉之约,准备撰写您的传略。”
宋庆龄听罢点点头,显然这些基本情况她已经知道了,而且她对这些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
此时斯诺显然也感到,这样干巴巴地开头进行采访是不成功的,自己还必须多说点什么,以尽可能引起对方的兴趣才行。
“我3年前就来到中国任职,我对中国问题很有兴趣。虽然3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奋斗,力求借自己身在中国的优势,写出对中国问题有独到见解的文章,让西方从我的文章中更好地了解中国;也让我自己一举成名,成为有影响的新闻记者或专栏作家。但是迄今收效甚微,在新闻界、在中国问题的研究领域,我现在还是个无名之辈。我写的东西,还没有引起过太大的影响。孙夫人,您不会因此怀疑我的能力、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吧?”埃德加·斯诺试探着问。
顿时,小伙子的率直引起了宋庆龄的好感。这正是许多美国人的作风,这比有些人的装腔作势更能博得信任。于是宋庆龄笑了:“小伙子,你还年轻嘛!只要有决心、有毅力,总是会成功的。我可以把我的一些情况告诉你,但是有一条要求,就是你必须如实地报道,而不能强加某些我没有讲过的东西。”
“感谢夫人对我的鼓励!至于您的要求,我认为是完全正当的,我一定会照着做的。因为从我这方面来说,那也是最起码的新闻职业道德。”
一场愉快的谈话开始了。
他们共进午餐后,又开始慢慢品茶。宋庆龄感到中国革命的许多问题,特别需要向世界宣传,尤其是她曾留学过的美国。在那里,许多人对中国的事情,一直只能听到一些不负责任的记者“妙笔生花”,一些别有用心的政客胡扯乱侃。眼下通过这位年轻人如实报道一些情况以正视听,是有好处的。再说,在美国有许多多年来一直在关心她的朋友,自己的情况也有必要让朋友们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他们之间的谈话是轻松的。斯诺并不像某些咄咄逼人的西方记者那样,提出一连串尖锐或沉重的问题,让对方犯人招供式地回答。他认为,要同宋庆龄这样一位世界景仰的伟大女性真诚地对话,首先需要在双方之间建立起一种信任,不能光要求谈人家的事,自己的情况也需要让人家有所了解。于是,斯诺先谈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包括他对中国问题的看法以及从前所发表的主要文章等。
斯诺谈着谈着,宋庆龄笑了。斯诺惊奇地问:“孙夫人,是我讲的什么情况让您发笑了吗?”
宋庆龄笑着说:“记者先生……”
斯诺连忙纠正说:“孙夫人,我在您面前是晚辈,我希望您在称呼我的时候,能直呼我的名字。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有这样,才便于我能听到您真正的心声。”
“很好,小伙子。你是一位诚实的青年。所以我想我也不必太客气,那样就显得太生分了。你说是么?”
“正是这样,夫人。” 宋庆龄端起茶,慢慢呷了一口道:“我现在知道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关于哪方面的?”斯诺很注意地凑了过去。
“是关于你的。开始谈话时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中国已经工作三年了,勤奋并且写了不少东西,但迄今为止,好像还没有引起太大反响。是吧?”宋庆龄问道。
“是这样的,夫人。”斯诺点头称是。
“我刚才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原因。这就是你对中国问题的认识,还在受着某些人偏见的影响。你还没有独立地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没有真正地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而目前用这样的观点去看问题,你写的东西再多,也难脱别人的范围。虽然有时也能让某些人看了高兴,但决不会引起真正的反响。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斯诺用茶杯盖把茶水上面的浮叶划了几下才开口答道:“夫人,我听得出来,您是指我对中国问题的根本看法存在缺陷。的确,这些看法我是在国内时就这样听来的,到中国以后别人也是这样对我讲的,我还从未怀疑过这种观点有什么不妥。是的,夫人,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我想问一下,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蒋介石发动北伐,把中国从军阀手中解救出来;并且他制止了共产党鼓动的‘暴民’在农村的混乱,阻止了中国赤化的危险。在这些事情上,正义难道不是在他这方面吗?共产党鼓吹阶级斗争,一心想搞暴力革命,这对你们国家有好处吗?”
斯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想观察一下宋庆龄的反应。但宋庆龄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用眼神鼓励他把话说完。斯诺于是又接着说道:
“还有,共产党在他们割据的地方搞土地革命,这实际是一种劫富济贫的老办法。靠这种办法恐怕只能鼓励懒惰。我倒是认为,晏阳初的农村复兴运动才是中国发展的希望所在。夫人,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有什么不妥,我想听听夫人是否有另外的见解?”
宋庆龄又一次笑了:“我是有另外的见解。否则,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而且,如果你不了解我的见解,你就会有许多事情根本无法理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真相。比如北伐,那是孙中山先生生前就制定的计划,并且已经奠定了基础。是他领导的革命把中国从封建统治下解放出来,但是,当时那场革命是不彻底的,而且革命的果实很快被袁世凯窃取了,并且由此又带来一个北洋军阀的混战时期。孙先生的后半生一直都在同袁世凯以及袁世凯的继承者们作斗争。他制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同共产党合作,壮大了革命力量,从政治、组织、军事上为北伐作了准备。他去世后,这些政策开始还在实行,所以北伐开始进行得很顺利。这里面就有很大功劳归于共产党的组织和他们的党员,是共产党领导的工人运动、农民运动为北伐奠定了胜利的社会基础。这就是你所说的‘暴民’,是他们在上海发动了三次武装起义,使蒋介石没费一枪一弹就进入了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可以说是湖南、湖北、江西的农民运动,使北伐军所到之处,不断得到民众的支持和拥护,所以战斗连战连捷,取得了空前的胜利。”
斯诺听得非常专注,这些事情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不是这位受到过美国教育的、文弱美丽的孙夫人当面这样讲,他会把这些话看作纯属共产党的宣传而不屑一顾的。但是,当这些话出自当时在世界上享有崇高威望的孙夫人之口时,他就不得不认真考虑她的直接见证人地位,以及她所叙述的真实性了。
宋庆龄看斯诺陷入了沉思,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这些话对这位年轻人来说,也许是闻所未闻的,她应该把话讲完,然后一并交给他去比较和辨别。
“但是,北伐进行到中途,蒋介石自以为羽毛丰满了,于是他叛变了。他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他把国民党的盟友共产党一把推进了血泊里,对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些工农群众也举起了屠刀。他实行法西斯式的独裁统治。而这样一来,中国整个社会的情形同北伐以前相比,就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
“孙夫人,这些是您的真实想法吗?您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吗?”斯诺仍旧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宋庆龄缓缓地说:“这些就是我脱离现在的国民党并且坚持不参加现政府工作的原因。我并不要求你一定接受我的观点,但是你应该了解这些。否则,你不仅写不好我的传略,恐怕也难以在记者生涯中达到新的境界。”
那天一直谈到吃晚饭时,埃德加·斯诺感到他已经开始了解孙夫人了。他看到了她巨大精神力量,感受到了她的正直与无私,体验了中国最美好的思想与情感。虽然当时他还不能一下子达到宋庆龄对中国问题认识的水平,但是他已经感到,孙夫人肯以牺牲家庭关系和财富享受而追求的东西,一定是具有更高价值的。
这次采访宋庆龄而进行的谈话,不啻给斯诺当时的思想注人了一支清醒剂。从此,他们之间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并且宋庆龄给斯诺指出了一种新的认识中国问题的思路。在以后的日子里,斯诺用新的视角进行观察和思考,终于逐渐看清了蒋介石政府是一个腐败和缺乏效率的政府,是目前中国一切苦难的根源;当时的中国不仅不能靠蒋介石政府来拯救,相反倒应该切除这个毒瘤。由此看来,中国确实需要一场血与火的暴力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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