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
天眼
风脆了,风里有沙了。
我感觉到风里有沙了。书上说,黄河从这里流过,在地图上从这里流过,但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像样的水。这里的水几乎全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管里的水是药水,是从漂白粉里泡出来的,有一股锈迹斑斑的药味,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是一座地图上有河而实际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欢大水,有波澜的水,可这里没有。这里的水全是棉线做的,是那种发污的坏棉线,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有时候线很细,非常细。而秋天的时候就有沙来了,风送来的沙,沙就是河了。在这个城市里,沙就是河,黄颜色的河。我闻到河的气味了,是沙从河上裹过来的气味。这是一种没有了湿度的气味,是一粒一粒的气味,很碜。这种气味从天上撒下来,在窗户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时候,才显现出黄黄浅浅的一层,上街的人脸上都会有这么一层,这一层就算是河了,这时候,你会觉得有河。河就挂在人的脸上,在秋天来了的时候,你可以从人们脸上看到黄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黄河。
我是医生了,当人们带着一脸“黄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医生了。我开始给这个城市看病。
这一切都是新妈妈安排的。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新妈妈说我有“特异功能”,就为我开了一家“特异功能诊所”。新妈妈在体育馆门前租了两间房,就叫“特异功能诊所”。这样,我就是诊所的医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从冯记者、杨记者在报上连续发了一些介绍文章后,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人们都希望活,人们是在活中腐烂,在腐烂中活。现在我的眼睛专门看那些烂肉,我的眼睛成了一双专门深进人体内观察烂肉的眼睛。我总是想呕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病真多呀!
病例一: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
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
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一九六九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形蜡像。
第三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流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五十”字样的“全国流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来,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言,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言。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言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
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截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六,二十一”。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子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
“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
“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
“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
“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
“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
“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
“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
“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
“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
“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
“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
“往下说吧……”
“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
“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
“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
“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
“往下说呀……”
“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
“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
“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手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
“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
……
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
“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
“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
“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
“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
“她坐在那儿?”
“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儿?”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
“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
“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
“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
“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
“哪儿潮?哪儿潮?……”
“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
“她呢,她怎么说?……”
“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
“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
“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担她手心儿了……”
“她呢,她手缩了没了?她有没有表示?”
“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
“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
“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边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每一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
“钢笔人”说:“过去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最近,最近这一段我这个地方有些坠得慌,有时候还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毛病……”
我说;你别再吃“糖豆”了。我看看他说,你别再吃那种“糖豆”了……
“钢笔人”说:“说老实话,这话跟别人是不能说的,我就这一个嗜好。二十多年了,这是我唯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给他割掉,我用目光给他割掉……
可他却站起来了。他说:“我不看了。现在讲钱,我没钱;讲权,我也没权。我是个‘钢笔人’,我有这个嗜好,我就靠这些东西滋润呢。活一天我滋润一天,我不看了……”
病例二:
这是一个“口号人”。
我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地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很痒,我喉咙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
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可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缓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了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一九六六”上发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一九六六”的字样。“一九六六”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涌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发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飓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踉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
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一九七一”的字样。我看见他在“一九七一”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发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着;“首长好!”他的“首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首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直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紧跟着又领喊着:“首长胖!!”他的“首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一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首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段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一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首长胖”的口语,“首长胖”的口语使他名场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全都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班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一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音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唯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
再往下是“一九七五”,“一九七五”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一九七五”里,他从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于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减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干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情。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一个牌子,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不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发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发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力,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个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发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千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尔后是一片喝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发出绵羊昧的哼哼啊啊。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
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治”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底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发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发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情就越来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
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
病例三:
他是一个“乙肝人”。
他说,他是一个“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饭吃出来的。
他说,他的老婆跟他离婚了。离婚后,他不想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在家很烦;他也不想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做饭太麻烦,怎么吃也吃不出味来。于是就每天上街吃饭,开始是吃碗烩面、喝碗胡辣汤什么的,将就了。后来吃噌饭,吃着吃着档次升高了。他在区工商局工作,噌饭很容易。一个是噌“会议饭”。工商部门检查多,会多,一开会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顿顿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汤。再一个是吃“个体饭”。“个体饭”更好吃,他是管个体工商户的,是人们求着他吃。下了班,走着走着就被人拦住了,说:走,走,喝二两。就喝二两。反正回家也没球意思,就这么噌着噌着,噌出嗜好来了……
他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的嗜好是排着饭店吃。有一段他是这么吃的:一个饭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谁请客,吃过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这么他还是吃不过来,新开张的饭店太多了,有的档次也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后来他就换了一个吃法,专吃那些有打火机的饭店。这时候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有打火机。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档以上,只有中档以上的饭店才发打火机,吃一次发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他已经有了收集饭店打火机的嗜好。这种印有饭店名称和电话号码的打火机地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没事的时候,也常拿出来看看、数数。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个,其中有四百二十五个是带圆珠笔的,其余的不带圆珠笔。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时赶上了,一天吃三四家……
他说,到了后来,吃不吃都无所谓了。其实是不想去吃,看见菜恶心,主要是为了收集这种打火机,就去坐坐,偶尔动动筷子,吃得很少,就等着小姐送打火机来。有两次,菜一端上桌,没吃他就吐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感冒。其实他是恶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来打算收集够一千六百八十八个就罢手,这是一个吉数,“一六八八”,一路发发嘛。可他没收集够,他只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个,结果却把“乙肝”收集来了。
他说,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乙肝人”。他没有病,也从来不生病。当然也有过头疼脑热,那不能算病,那是气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两酒,发发汗就过了。他的病是检查出来的。单位里集体去检查身体,一查给他查出了个病,说他是个“乙肝人”。这样一来,单位里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点“那个”,……当时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他身体好好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验单弄错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说:化验结果不错,他的确是个“乙肝人”。没有病的感觉也不错,这说明他是一个“健康带菌者”……大夫讲了很多,可他都没有听到心里。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怎么就白白地检查出一个病呢?
他说,回到家之后,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觉马上就来了。就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疼,隐隐地疼。他的手从胸口开始按起,按着按着就找到那个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觉得身上没有力,越想越没有力……而且不想吃饭,紧着就有了呕吐的感觉,看见饭就想吐。他心里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去街上吃噌饭,这都是吃噌饭吃出来的。也恨那些请他吃饭的人,一群王八蛋让他吃成了个“乙肝人”!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饭了,也不收集打火机了。只是每天吃药,盼着早点把这个“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后,身上既没有好的迹象,也没有坏的感觉,还跟往常一样。问了大夫,大夫说:这个“乙”字你去不掉了。你会永远带着……
他说,这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了第二个嗜好。传染给别人的嗜好。
他说,想想,既然这个“乙肝人”是吃饭吃出来的,是别人传染给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传吧。他说,他也知道这想法有点亏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干。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嗜好。
他说,他的第二个嗜好也持续了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他又继续上街吃饭了。这次他把标准降低了,什么饭店都行,什么人请都行,目标只有一个,培养、传播“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后,吃饭就不一样了,不但能吃出情绪,胃口也好了,吃什么都香。在饭店里,每次都是他第一个伸出筷子,说:“叨叨,叨!……”无论他喜欢吃的菜还是不喜欢吃的,他都要把筷子抻过去蘸一蘸,他说这是“剪彩”,他每次都要“剪彩”。吃了饭他还要问一问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记问人家的姓名,这里边当然有熟识的,也有不熟识的,不熟识的就向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个好办法,他又开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过饭的,他都想法让人家留下名片。三年来,他又收集了一抽屉“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屉名片后,心里总是痒痒的,禁不住想知道“发展”的情况。于是就开始打电话,一有空就跟人拨电话,自然是先说一些闲话,最后问人家近来身体怎么样?……电话打到第二十一个的时候,才有了消息,有一个人说他的“肝不太好”。这下好了,这说明有了结果了!那就继续吃……继续打电话……
他说,这事他后来停下来了。他是看了一张报纸之后停下来的。报上说,全国有一亿多“乙肝人”,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这么多,还“发展”什么?“发展”也是白“发展”。他还以为就他一个呢!
他说,问题就出在停止以后。他停下来之后,身体就开始瘦了。也没什么病。就是不想吃饭,看见饭恶心。就这样一天天往下瘦,瘦着瘦着就瘦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瘦得不敢出门了,怕风怕光……
我看着他,他的确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象是衣服穿着他一样。衣服显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荡荡的,是衣服架着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来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油了,他身上很干,他就像是风干了的腊肉一样,没有一点油分。不过可以看到“光”,一种蜡样的光,那光是从他的体内射出来的,从他的肝上、肠上直接射出来的光,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着微亮的黄色,那黄色从微亮的皮上透出来,润着一丝一丝的薄红。他脸上也没有肉了,他的脸象是用皮撑出来的,看上去只剩下一个鼻骨了,鼻骨上也亮着丝丝儿薄红。我还看见他的肠子里挂满了电话号码,他肠子里一缕一缕的全是电话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吃到肠子里去了。电话号码在他的肠子里变成一些奶黄色的小虫,小虫全都堵在肠子的弯道处,正在抢吃他的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里也有这种奶黄色的小虫,这是些由名字变成的小虫,我看见了很多小虫都是有名字的,它们正在互相联络,它们一直都在联络。它们说:在不久的将来,城市将是它们的城市……我还闻到了一股馊了的菜味,滋养小虫的就是这些馊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经没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却闻不到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是一种经过了很多夏天又经过了很多冬天后变质了的菜味。这是一种粘满了酒气的菜味,菜味在酒里发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种正在腐烂的酸……
我问他,我用眼睛问他。我说:你一口饭也不能吃么?
他说:“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说:你还想吃饭么?
他说:“也想吃,就是看见恶心……”
我说:你应该把那些电话号码丢掉,你早就该丢掉了。
他说:“我也想丢掉,可我丢不掉。不瞒你说,现在老有人给我打电话,天天晚上都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个电话……过去是我给人家挂电话,现在是人家给我挂电话。那些号码总是出现,一出来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个电话都是发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们是要发展我。我说我已经是‘乙肝人’了,我老罗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们还打……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号码,一组一组地叫:三字头的,五字头的,还有七字头的……”
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他说:“那么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个发展的,我总共也没有发展几个,怎么就这样呢?你救救我吧!”
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来,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火柴盒,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时,我看见奶黄色的小虫一串一串地跳出来了,我看见小虫们跳进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说:“我感觉到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