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早晨

作者:李佩甫 字数:38470 阅读:10 更新时间:2016/06/28

无边无际的早晨

    序

    日子很碎,不是么?

    一天一天的,人在日子里碎着。想一想,来处是那样偶然,而去处呢,早早晚晚的,又是那样的一致,来既无踪,走也走得无影。剩下的,只是一些片片段段的过程。纵是主些过程,也是经过了记忆修饰的,是每个人心中的东西。说起来,不也很空?

    幸好有了文字。人类的物质生命是由后代来延续的,人类的精神生命却是由文字来延续的。文字是人类精神生命的记录,语言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先导。于是一代一代的后人们才有了借鉴的凭据,活的依托。

    在过程里,人成了一片一片的点,那就是生命的亮点。正是这些亮点把时间分解了,时间成了一个一个的瞬间、一片一片的记忆,成了活鲜的有血有肉的人生,成了一种有质有量的东西。是文字称出了人生的重量。

    文字造成了时间的分解,文字也造成了生命的永恒。分解后的时间,不再是人类共有的概念,而变成了亿万人不同的立体时空。在这样的时空里,人成了时间的切片,成了一个个活的标本。这里有千千万万个各不相同的春夏秋冬,有千千万万个各不相同的分分秒秒,有千各万万个各不相同的凝固了的瞬间……

    这么说,在肢解过的时间里,世间已已没有了绝对的真实。所谓的真实已是被人的视角篡改过、被人的记忆吞噬过的,那是一些被人们的记忆咀嚼后又被人的思想唾液粘起来的东西:可以说是亦真亦幻哪。

    文学就是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也可以说,文学是从这个世界里发出的声音。是来自灵魂的声音。

    很多年了,一直在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作活儿,曾期望着能够种出一片“声音”来。天晃晃的,人也晃晃的。怎么说呢,百姓的儿子,想的也多是百姓们想的事体,并不求得到什么。只想认认真真地“种”下去。

    收什么是什么吧。

    一

    国的好运是三十六年前开始的。

    三十六年前,国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那堆还未燃尽的早木灰上,头冲着一篷熊熊燃烧的豆秆火。

    那是五更天,颖河墨一样地流着,夜色缓缓地从树梢上掠过,岗上的柿晃着油缎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声早已住了,狗们还在酣睡,远无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静黑。倏尔,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的一点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桔红色的亮。大地渐灰渐白,一条条灰带一样一的土路从村庄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湿着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风从远远的天边刮过来,轻摇着场边的垛。于是一声陈旧的咳嗽响起,把那一抹遥远的亮光钉在了瓦屋的红辣椒串上。这时候,国的娘觉得不对劲了。怀孕已九个多月的国的娘匆匆下床,赶紧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紧跑了几步,只听“忽拉”一声,一股腥热的气味从裤裆下窜出来,羊水破了。国的娘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爷,天爷呀!”又折回头踉踉跄跄地往灶屋奔。国有娘坚忍地跨进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来铺在下身处。九月天,风是很凉的,躺倒在地的国的娘怕异常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点燃了的豆秆火续接在那片摊开的草木灰上。国的娘就这样头枕着灶屋的门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个伟大的时刻。

    在国的艰难的诞生中,国的娘曾经昏过去三次。每次从冷风中醒来,国的娘都勇敢地呼唤着:“快吧,快吧,儿呀,我的肉肉哇,快点吧!……”在娘挣扎呼唤声中,国的头随着血水慢慢地滑出来。当国的身子还在娘肚里的时候,铺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头颅。于是,在国的身还未落地之前,就闻到了混着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气息。那时候因为国的娘几经挣扎移动,使国那慢慢滑动的头正对着灶口,而灶里的豆秆火也已烧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虽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国的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滑动……当国的娘再次醒来时,她已着实感觉到了脚边的灶热!为了不让灶口的豆秆火伤了孩子,国的娘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两只脚顶在灶角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以致于半个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门坎上。国的娘在最后的挣扎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下身处淌出来,去与灶中的豆秆火对垒……而国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召唤,有血与火的战争、生与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动。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风掠过低矮的土墙,随雀儿在空荡的柴院里打旋儿。这时国的娘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风之中,冲荡的冷风一次又一次地肆虐着进行伟大生产的国他娘。随着生育之苦的国他娘已通体麻木,身子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未减弱过。终于,在神经彻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国他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一声啼哭像号角一样响在大李庄的上空,随九月的晨光飘进了一座座农家小院,久久不绝。不用说立时惊动了四邻的婶子大娘,当邻居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国离灶口只有四指远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脐带还在母亲的身上……

    于是国得救了。可国的娘再也没有醒过来……

    国命硬是不消说的。七天之后,远在平顶山的煤窑上拍来电报说,国的爹在井下挖煤时被砸残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时候……

    这一切国都不知道。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许多张脸,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怜爱的眼睛,于是国很残酷地笑了。国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们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更紧地抱住孩子,说:“娃呀,可怜的娃呀!”

    国在襁褓中为他娘送了葬。这时他在四婶的怀抱里第一次来到村外,见识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见识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秋渐深了,天极高,云儿极淡,大地赤裸裸地横躺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高挑的“引魂幡”晃着刺眼的白。国一定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像一管哀乐,伴着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坟地。娘的“牢盆”是国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婶捏着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尔后四婶突然松了手,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摔成碎片的脆响!于是他哭得更加锐利。这响声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惧,失去依托的恐惧。

    从此,国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最优秀最廉价的热量。队长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盘上庄严地宣布:“妇女们听着,喂一次奶记三分!哇,喂胖了鳖儿我奖励她一升半——×他娘两升——谷子!”那时,村里规定割五斤草记一分,这是割十五斤草的价码。如果按队里年终结算的价值,一个工分值人民币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币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够买一盒火柴的钱。老黑还说:“听着,‘党员媳妇’喂奶可不记分!”老黑是党员,他媳妇喂奶自然是不记分的。女人们听了却乱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脚老黑,不记工分能叫娃儿饿着?!”

    国什么都可以抵赖,唯独吃百家奶长大这一条是无法抵赖的。那时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没有不瘦的,那没有血色的黄瘦便是他一次次贪婪吮吸的记录。多年后,国在私下讲酸话的场合里曾经给人吹嘘,说他摸过一百多个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圣洁的地方,人们自然不信,要他细细说。国无法说,也不能说,只神秘地笑笑。但国心里清楚,那时候他从一家转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没有奶水时他就咬,咬得女人们哇哇乱叫,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岁的时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过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厉害!

    国三岁时才起名。那时上头来人普查人口,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查,村上人们全都站在场里挨个登记。查到最后见队长老黑还抱着一个娃儿,驻队干部就问:“这娃子啥名?”队长老黑“嘿嘿”笑着说:“没名。”驻队干部大笔一挥说:“就叫‘治国’吧。”

    二

    后来人们说国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据的。

    国六岁时便被称作“二队长”。那时,他光着屁股蛋儿,嘴上挂着两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晃悠。队长派活儿时他也跟着,队长说:“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说:“叫南坡的地‘哩哩’。”队长说:“谷子该割了。”他也说:“谷子该‘哥哥’。”每到夕阳西下,队长像瓮一样往村口一蹲,国就气势势地在他身边站着。遇上割草的孩子,队长就眯着眼问:“没捎点儿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说:“没捎。”“真没捎?”队长慢悠悠地问。孩子们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说:“你搜,你搜。”队长便歪歪脖说:“国,过去摸摸,看鳖儿扒红薯了没有?”国就跑过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来的。队长就说:“让鳖儿扣过来!”国,听见中央委员了不?”国要卞没,队长就说:“让鳖儿滚吧!”国就说:“滚!”有时也搜女人。那会儿日子艰难,女人腰大,下地回来总要塞点什么。搜女人时队长就蹲在那儿,让国去摸女人的腰。国气,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儿,只骂队长不是东西!队长眼角处邪邪地笑着,却一脸的严肃,嘴里说:“老实!”又让国往深处摸……也有搜出来的时候,就罚。偷了红薯或玉米的,就把东西往脖里一挂,让国跟着在村里走一圈儿。丢了人的女人一路走着哭着,一声声喊国,国说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国便氯势势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过来。”队长就笑了:“喊叔。”国又喊:“老三,你过来不过来?”队长说?”队长说:“鳖儿——喊叔!”国阳阳地撅起肚儿来,两手一夹:“老三,我×——”队长骂一声:“鳖儿!”就乖乖地赶过去蹲下了。国两脚一跨骑在队长脖里,叫道:“喔——架!”队长立即驮起他,小跑回村去。国骑在队长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过,有时还要在村里转上三圈儿,手拧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针线,队长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下来,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去了。

    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望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来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

    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荫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拉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国,凉啊,真凉!”尔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地。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尔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站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上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颖河边上转。颖河静静在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吱吱’种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尔明了,候尔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站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对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眼,柔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

    但那时候因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三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

    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革被扒了一个洞地,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蒸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撤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蒸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精瘦的小人地。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尔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

    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时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地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

    这都是国造的孽。

    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

    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份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

    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

    “跪下!”

    国起初不跪。扬脸一瞅,却见一屋子黑气,也就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出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两道红印!国杀猪一般叫着,骂得鲜艳而热烈!紧接着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着一印,打得小儿姑姑爷爷叔叔奶奶乱喊……

    队长厉声问:“都偷过啥?说!”

    “……馍”

    “还偷过啥?”

    “……鸡蛋”

    “再说!”

    “鸡、鸡子……”

    一听说他“匪”成了这样,皮绳抽得更猛了!那皮绳是蘸了水的,响声带哨儿,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顷刻屁股上已血烂一片。国的腿不再弹腾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哑哭……

    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处打!”

    队长打了一阵,喝道:“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队长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喘着气拧烟来吸。老人们和梅姑又一起上前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只是哭。

    队长吸过烟,又骂道:“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他妈做贼!”

    国抽抽咽咽地哭着说:“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改不改?”

    “改,我改。”

    “中,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的腿,叫你一辈子出不得门!……”

    国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怜这没娘娃儿,一边用热水给他悟屁股,一边恨道:“国,不成器呀!”

    这顿恶打使国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个月都没出门。后来出了门,也老实多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多年后,国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这顿毒打的。若是不受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须让人牵着去四乡里游街,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向人们展览他的偷窃行为,用“咣咣”的锣声向人们宣布他是贼,那时他就成了一个公认的贼!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时阻拦,一个经过展览的公认的贼又怎么活呢?

    四

    国是秋天里考上县城中学的。

    那年国十三岁,已有枪杆那么高了,依旧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挂两筒清水鼻涕,脸上的灰从没洗净过,身上穿的衣裳总是烂了又烂,补都来不及,他好上树掏鸟儿。国平时不算用功,在班里学习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学有六十四个学生参加了县中的考试,很多用功的学生都没考上,独有他一人考上了。这无法解释,这只能再一次说明国是聪明的。

    临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为他送行。队里给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婶婶娘娘们连夜在油灯下套的。出门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针一线都带着乡邻们的情分。国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出来,脚上蹬着梅姑给他做的新鞋新袜,显得十分体面。那脸儿也洗净了,黑里透红,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腼腆。在村口,梅姑悄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国手里,那是她婆家送来的嫁妆钱。十块钱那时候已是很大的数目,国缩着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伤的脸。梅姑就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她拿出了十块钱,那是她的卖身钱。这时国已稍稍晓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凉。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带有无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钱硬塞在他手里,国只好接下那钱,怯怯地叫了声:“姑。”这时三奶奶颤颤地走来了,三奶奶给他掂了一兜子熟鸡蛋。他偷过三奶奶的鸡蛋,他偷三奶奶的鸡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婶去对骂,去撕头发挖脸,他在旁边笑。这次他没敢笑,只红着脸叫一声:“奶……”队长女人给他烙了一摞子油馍,也用破手巾兜着送来了。那时乡下过年才吃油馍,那油的来历很让人猜疑,队长女人敢把油漠拿出来也需要一份勇气。队长女人拍着男人样的杆子腿说。“都看看,这是俺孩他舅从西乡捎来的油……”四婶横横地从三奶奶旁边插过来,走过三奶奶身边时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样了,拄拐杖的手鸡爪一样抖着,耳又背,可三奶奶倏尔就给了四婶一屁股!四婶只装没看见,挺挺地递给国一条白毛巾。这条白毛巾是四婶那当兵的儿子捎回来的。队伍上发了两条毛,儿子给娘捎回来一条,四婶一直没舍得用,就给了国。那毛巾上还红鲜鲜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国眼热那红鲜鲜的“8654部队”就收下了。于是,那黄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乱。村民们看着这阳光下的善行各自缩缩地委顿下去,于是就有人凑出一毛两毛的送出来,尽一份心意。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来门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连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过道儿”和“纸糊桥儿”也送了东西出来。“窄过道儿”跑回家拿了一个鸡蛋,蹭蹭地来到人前,说:“娃,老少。”“纸糊桥儿”也勇敢地凑出五分钱来塞进了国的衣兜,那时五分钱能买两个鸡蛋。这一刻,国像是长大了许多,他在人群里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窝泪。

    二十三年后,国扔掉了许多记忆,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许多记忆,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层又一层,总也忘不掉乡亲们为他送行的情景。在那个无比辉煌的早晨,国站在秋天的阳光里一一与乡亲们告别。眼前是四十八里乡路,身后是黄土一般的人脸,人脸很厚,一层一层地叠着,像动画片里的木偶。风籁籁地从人脸上刮过去,黄尘漫过后仍是人脸,墙一样的人脸。那淡淡秋阳熬着人脸,路两旁那无边的熟绿挤着人脸,可那饼一样的人脸仍然举着,叫人永远无法读熟。那时,他听见梅姑在他耳边轻声说:“国,还回来不?”他说:“回来。”梅姑说:“回来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回来看看我……”可他没有去看过梅姑。他是见过梅姑的。十三年后,梅姑像杀猪一样被人拉进乡政府里。梅姑在乡政府门前泼天长骂,终还是被拉进乡医院去了。梅姑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拉进乡里去的。她已生了两个女娃,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浑身青紫,逼着她生,所以梅姑想要个男娃……那时他就站在梅姑的旁边,梅姑不认识他了……啊,鲜艳的梅姑。

    队长拉着架子车为国送行。四十八里黄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赖,架子车“叮叮咣咣”地响着,队长的旱船鞋“踏拉踏拉”,国跟在架子车后看队长那驼背的腰,那腰蛇一样拧着,一耸一耸地动……

    队长说:“国,好好学。”

    “嗯”

    队长说;“出门在外,多留心。”

    “嗯”

    队长说:“吃哩别愁,我按时给你送,别饿坏了身子骨。”

    国再“嗯”一声。

    队长又说:“缺啥少啥言一声……”

    在路上,队长嘱咐了无数遍,国都应着。走向新生活的国看天儿,看地,看树上的鸟儿,看悠悠白云,脑海里那小小思絮飘得很远,并不曾把队长的话当回事儿。可国不知道,队长还想再说一句。他想说“娃子,别动人家的东西,千万别动!”又怕伤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说丑话了。可他还是想说。那话随着车轴轴转了无数遍,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到县城了,国说:“三叔,回吧。”队长迟疑疑地说:“行李重,再送送吧。”就送。队长一直把国送到学校门口,在校门口,队长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门,说:“国,你大了,也该给你有个交待了。你爹死时矿上给了一千块钱,埋你娘用了六百,这多年给你看病抓药又用了二百,还有二百我给你存着呢。这是你的钱,啥时有了当紧的用项,你说。就是没这二百,也别愁钱的事儿……”国听了,心里一阵热,说:“三叔,回吧。”三叔没回,三叔站在哪儿看他慢慢往校园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国……”国转回来,三叔的嘴嗫嗫了半响,终于说:

    “争气呀,国。”

    国看着三叔的脸,那险上网着乡村的老皱,也网着国的历史。他终于读懂了三叔的意思。国在三叔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红肿的屁股,屁股上印着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绳抽的。三叔用皮绳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现在国那抽搐变形的脸上,一个“贼”字在国的灵魂深处写得极大,是皮绳把“贼”字打掉了……

    国没有说话,默默地掉了两滴泪,去了。

    五

    国果然争气,先是入了团,后又当上了司令。

    国是第三年夏天当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热,狗长伸着舌头,颖河缩成了一线,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聒噪,于是国当上了司令。

    国的司令仅仅当了十四天。在这十四天里,他领着学生在县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户地主富农的家,在县委大院里吃了五顿不掏钱的饭,呼口号时嗓子哑了六回,还弄了一根武装带在腰里束着,因此国非常乐意干司令。

    国乐意干司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参加了他的造反组织。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学,坐在他前边的一个位置上,国每天上课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还有脖颈上那隐在黑发里的一点奶白。国很愿意看她的脸儿,也很愿意跟她说说话,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在一个司令部里“工作”,说话机会自然多,也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国是牵着戴高帽的老校长游街时碰上三叔的。三叔领着乡亲们拉架子车来城里交粮,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交粮的车队碰上了国率领的游行队伍。国们戴着红袖箍,一个个穿得十分周正,边走边呼口号,威风了一条街。三叔们光脊梁亮着一身臭汗,一个个老牛似的挽着粮车往前拱。人多,口号声就×天地响亮。国一边呼着口号一边喝道:“让开!让开!”突然,国的脖领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热烈的话夹在喉咙里,国冷不防扭身一看,却是三叔。国忙说:“三叔,啥时来了?”三叔瞪着眼说:“鳖儿,不好好上学,在这胡闹啥哩?!”这一声“鳖儿”让司令很丢面子。国红着脸说:“革命哩,咋是胡闹!”三叔拉住国,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绑的老校长,小声说:“国,咱回去,咱回去。”国梗着脖儿说:“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说:“鳖儿,我断你粮!”国自然很狂,国根本没把三叔放在眼里,一听这话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声呼道:“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这一声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着国,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满老茧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国的脸上,那巴掌扇起的风臭烘烘的,带有牛尿马尿的气味,打得司令限冒金星,踉跄后退了两步!天旋旋,地转转,那口号声一时显得很遥远。三叔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光肚儿在村街里跑的国……只听三叔厉声说:

    “回去!”

    在十字路口,这一巴掌扫尽了司令的威风,把趾高气扬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头大麦。那一耳光如此响亮,致使游行队伍顿时停下来,学生们忽啦啦把三叔围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着胸脯,大声说:“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贫农!”这时送粮的乡汉们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围过来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东侃侃地背了一条“语录”,说:“为啥打我们司令?!”三叔说:“尿哩,自己娃子还不能接?!”光脊梁的野汉们也跟着嚷嚷:“自己娃子哩!”这一刻,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司令强忍着没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眼里就是泪。国知道站在队伍里的女同学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带着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个淹没了!国不敢抬头,可还有点心不甘,慢慢地说:“我走了他们咋办?”队长不屑地说:“尿哩、尿!”说着,就把国从人群中拽出来了。国木木地出了游行队伍,抱住头蹲下了。片刻,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口号依旧震天响!那是辛向东领头呼的。李向东一窜一窜地蹦着,十分地激动。国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国屈辱他哭了一路。三叔也觉得对不住娃,出手太猛,让娃子丢入了,就悄悄地买了肉包给他赔不是。国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红红地冒着凶光,跳起来发疯似的指着三叔骂:“老三,我×你娘!×你……”在泼天野骂中,三叔的脸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颤着,两手发抖,那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没再动他一指头。

    当天夜里,国又偷偷地跑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经干到头了。就在那天下午,李向东当上了司令。辛向东冷冷地说:“你被开除了。”更可气的是同学们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朝地上恶恶地吐唾沫!国独自一个孤孤地在操场上转了半夜,觉得实在没脸儿在学校混了,就连夜卷了铺盖。临走时,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门前站了很长时间……

    国自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饭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墙,见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说话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给三叔个屁股,不管三叔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病好后,国更是很少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里,静静地躺在树荫下,两眼望天儿。河坡里有一丛一丛的芦苇,芦苇挑着天边那火烧的云儿,云儿一会儿狗样,一会儿马样,一会儿又狮子样,夕阳西下时荡一坡霞血,风摇羽红。倏尔,金色的“叫吱吱”从羽红的苇荡里钻出来,射天而去,尔后又笔直地跌进苇荡,化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国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红格格衫的姜惠惠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着肉嘟嘟的小嘴儿,两只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李治国呀,李治国,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定!……接着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觉得是三叔毁了他的初恋,也毁了他的前程。三叔当着他恋人的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了他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三叔不是人,是猪是狗是马是驴!若不是三叔,惠惠会跟他好的。他最喜欢惠惠叫他“司令”,那一声甜甜软软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荡神移。若不是三叔,他们将双双走进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埋在这无边的黄土地里,再也没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国就心潮澎湃,万念俱灰,在坡里打着滚儿,像狼一样地嚎叫!

    国就这样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儿,一动也不动。天黑时,四婶家的二妞就跑来叫他吃饭。二妞每次都给他带一个熟鸡蛋,亲亲地叫着“国哥”,剥了给他吃,国嘴里吃着鸡蛋,仍然不动。二妞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愣愣的。二妞说:“该割豆了。”他就说:“该了。”二妞说:“天短了。”他说:“短了。”二妞说:“夜里狗叫得厉害。”他不吭。二妞说:“梅姑生了个妞。”他还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来,说:“国哥,吃饭吧,俺娘叫喊你吃饭呢。”国就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总晃着姜惠惠……

    后来二妞嫁了个煤矿工,是哭着走的。临出嫁那天,国去帮着抬嫁妆,二妞眼红红地说:“国哥,俺走了。”国淡淡地说:“喜事,走吧。”二妞再没说什么。国也不觉,仍想着姜惠惠。

    在这段时间里,国情迷姜惠惠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样在他的梦中升起,引他做了许多傻事……然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革命同学姜惠惠已与革命同学辛向东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国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紧的。当上司令的革命同学辛向东,由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关了一年,然后被拉到县城西关的乱葬岗枪毙了!辛向东着实红火了几年,因此头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学姜惠惠被流弹打中了大腿,成了瘫痪。后来终日坐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卖烤红薯。国买过她的烤红薯。国感情十分复杂地站在她的烤炉前,问她烤红薯多少钱一斤?以期唤起“革命”的回忆。姜惠惠抬头看看他,说一毛五一斤你买么?看来彼此已不认识了,于是国买了一块烤红薯。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关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一栏,国都填得十分清白。笔走龙蛇,签名自然潇洒。尔后在一级一级的组织部门顺利过关。

    按说这一栏应该归功于三叔。可国还是恨三叔,恨那当街一耳光的耻辱。

    六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觉得对不住国。他见国终日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赶紧张罗着给国说媳妇。私下里说了几家,人家一打听,是个没爹没娘没房子的主儿,连面都不见。这一弄,三叔更觉得对不住国。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书记那里送了礼,想给国谋个事做。三叔头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书记大老王脸一沉说:“干啥?这是干啥?有事儿说事儿,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着:“没啥事儿,没事儿,坐坐。”坐了一时,大老王又问:“有事儿?”三叔说:“没事儿,东西是队里打的,给领导尝尝。”大老王手一挥,说;“掂回去,掂回去。”话是说了,三叔却没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篓红柿。红柿是刚从树上摘的,一个照一个,很鲜。三叔把篓子往桌下一推,依旧坐着。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说:“弄啥哩?!有事儿?”三叔说:“也没啥事儿,坐坐。”大老王是个爽快人,粗粗地骂道:“老黑,有事说事,没事你一趟一趟干〓哩?!说吧。”三叔吞吞吐地说:“……村里有个娃,没爹没娘,连个媳妇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给他瞅个事儿做?”接着,三叔又说:“娃子中学毕业,精灵哩。”大老王沉吟片刻,问:“跟你有啥亲戚?”三叔说:“论说也没啥亲戚,一李家。娃子没爹没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两口烟,挠挠头说:“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说:“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两瓶“宝丰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吸。坐了有一个时辰了,大老王说:“这样吧,公社缺个通讯员,叫这娃子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说:“明儿我领来你看看,一试就中。”出了门,三叔说:“×你妈,到底应了。”

    那时候,国正躺在玉米棵棵发愣呢。他常常回忆在县城里上学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让一个个女同学在他眼前排队,终了还是觉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却是一坡一坡的黄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日头爷缓缓地转着,像磨一样转着,周围像死了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偶尔,风从玉米田里刮过,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了一点喧闹,过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沉寂。国抖抖脚上的烂鞋,把脸埋在土窝窝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处找国,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说:“国,起,起,我给你找了个事儿做。”国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啥事儿?”三叔说:“我给书记说了,叫你上公社当通讯员。你干不干?”国愣了,慢慢坐起来,望着三叔,一时竟无话可说……三叔也不争礼,眼一酸说:“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国,国突然说:“我不去了。”三叔慌了问:“咋啦?又咋啦?!”国不说,再问也不说,又是闷闷的。三叔忙让四婶去问,四婶好说歹说才问出缘由。国吞吞吐吐地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出门净丢人!”三叔在门口站着,一听这话就说:“鳖儿,现置也来不及呀!你说穿啥,我给你借。”国自然不说,也没脸说,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窜出去,挨家挨户去借,进门就说:“国去公社了,出门是咱村的脸面,这会儿连件出门衣裳都没有,现置来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国一件穿穿。”三叔一连跑了六家,借了几件,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国相不中。最后,还是把复员兵二贵的军上衣借来了,国总算出了门。

    那时绿军衣是最时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国穿详二贵的绿军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离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同嘱咐什么,也没讲给大老王送礼的事儿,只颠颠地头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个头高高的,一脸的精明,穿得也干干净净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留下吧,”国就这样留下了。

    三叔走时,国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一声:“三叔——”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三叔没容他说,就弓着腰去了。

    国在公社,名义上是公社通讯员,实际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儿。除了骑车到各村通知开会以外,他几乎整天跟着大老王。国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是扫过公社大院,然后把水烧开,茶瓶灌满,接着给大老王打上洗脸水,包括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待书记起床后,去倒夜壶。倒夜壶时国隐隐地感到屈辱,夜壶的尿臊味伴着国的屈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个月三十块钱,那时,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国忍了。白天里,国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儿吃哪儿,有酒有肉。有时大老王去县里开会也带上他,到了县委逢人就说:“这是我的通讯员,小伙很能干。”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为人也极为毫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国跟着他尝到了许多甜头。渐渐,国的天地大了,认识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跟着开阔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日后都是有用的。国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书记的生活习惯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个子大,嗓门大,烟瘾大。所以国兜里常常揣两包香烟,一包好的,一我孬的。那好烟是给大老王预备的,一旦大老王没烟吸了,国就把那包好烟拿出来,书记“×!”一声,揭开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带上他,有了什么好处也总有国一份。书记是外乡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来两次,春天一次,秋后一次。那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女人每次来总是只住三天,给书记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着小包袱默默地去了。书记常年不回去的书记还有个晚睡早起的习惯,国感觉到这个习惯是有缘由的,国自然不问,只每晚早早地打两瓶开水放到书记屋里,尔后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国听大老王那一声响亮的咳嗽。没有咳嗽声他就不动,直到听见大老王的咳嗽声,他才把洗脸水端过去。日后,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对人说:“知我者,国也!”

    严格地说,国的政治生涯是从公社大院开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关系却错综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里却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息。从公社直接与县上有联系的有六条线,而且起码挂到副县长这一级。公社大院本身却又较为明朗地存在着三股势力。公社副书记老胡和武装部长老张是一股势力;社主任老苗一党委委员老黄是一股势力;以大老王为首的又是一股势力。三股势力虽各有所长,却存在着明显的优劣。老胡和老张是军队转业干部,为人严谨却不善言词,在关键时候说不出道理琰;老苗和老黄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长惨淡经营,却又缺乏领导魄力,因此很难统揽全局;大老王为人粗率,不拘小节,却粗中有细,能说能计,人往台上一站声若洪钟,发怒时,那目光从脸上扫过去,是很有威严的。大老王有时甚至很霸道,骂起人来狗血淋头!第二天见了却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过来,过来。我这人〓〓脾气,你别计较……”说了就了,该骂还骂。公社每次开党委会,三股势力都有一番水水的较量。公社书记大老王每每像铁塔一样坐在那里,听委员们一个一个发言。那发言有时很激烈,他却从不插话,只一支接一支吸烟。待人人都讲完了,他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目光的接触是一种心理素质的反映,当他的目光扫过人脸的时候,没有人能接住这种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无法承受这种目光,躲。于是大老王就说:“同志们讲得很好,现在我总结几句……”这所谓的“总结”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图讲的,讲完就散会。这“总结”自然就成了党委会的决议。

    在这段时间里,国沉湎在这种人与人的“艺术”之中。他细心地观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做出比较和分析,然后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断。他仅仅是临时工,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但这种静静的旁观使他在潜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游刃有余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于日后,那更不必说。国很少回村去,村庄也离他越来越远了,小伙的目光已转向未来。

    一天,三叔突然来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门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时才见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边,很为难地说:“国,你看,你看……那军衣是借二贵的,二贵明儿要相亲了,想用,你看,你看……”国一直以为这件绿军装给他带来了好处。国穿着这件绿军衣在公社院里显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里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体面。那时他已有了工资,可以置衣裳的,但国不想还了。国红着脸说:“三叔……”往下他就不说了。三叔像欠了帐似的,嗫嗫地望着国:“你看,你看……”国说:“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你看……”三叔脸上的皱纹像枯树皮一样抽搐着,咝咝地说:“二贵相亲呢。相亲也是大事,你看……”国还是不脱。国说:“这样吧,也不叫你作难。”国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来块钱,递给三叔:“让二贵再买一件,买件好的……”三叔再没话说了,叹口气,就佝着腰走了。

    为这件绿军衣,三叔回村后跟二贵吵了一架。二贵不要钱,非要军衣不可,他全指望穿军衣去赢姑娘的心呢。于是三叔只好再去给他借,求爷告奶奶地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了一件旧的……此后二贵的亲事没说成,一家人都恼三叔,骂得很难听。三叔有苦说不出,只好认了。

    国当然不知道,仍很神气地穿着那件绿军衣,在公社大院里晃来晃去。

    七

    国的转机牵涉着公社大院的一件隐私。

    那是个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里,国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有一刻,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九月初六是个不祥的日子。这天,大老王到县里开会去了,会要开七天,所以没有带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县里就来人了。来了两个。公社大院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先是常委们一个个被叫去谈话,接着是委员和一般干部。去的人都很严肃,出来时有人笑着,有人却沉着脸,眼里藏着神秘。尔后便是纷乱地走动,极秘密地进行串连,到处都是窃窃的私语声。

    当天晚上,武装部长老张突然走进了国的房间。老张坐在床边上,很亲热地说:“国,你今年多大了?”国说:“二十啦,”老张说:“你愿不愿当兵哇?你要想当兵,我今年保证把你送走。”国很想出去闯闯,也知道征兵时武装部长是极有权的,于是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可说着说着,老张就严肃起来了。老张说:“国,我告诉你,老王不行了。这人作风不正,你要揭发他的问题呀!组织上已经派人来了,这回就看你的表现了!那些事儿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说完,老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国,就走出去了。

    接着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说:“国呀,咱都是本乡本上的,亲不亲一乡人嘛。人家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还得在这儿混哪。日子长着哪,一根线扯不断。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哇!……”国一听就慌了。“临时工”三个字一下子就针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说的是理。本乡本土的,人家说走就走了,他一个临时工往哪儿去呢!国忙说:“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轻,不晓事,你多说呀。”老苗说:“没啥,没啥。本乡的娃子么,和尚不亲帽儿亲,啊?”接着,老苗悄悄他说:“最近听到风声了吧?县委组织部来人了,调查老王的问题。鳖儿犯事了!这人道德败坏,又整日里压制人……”国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说:“不要怕么,要敢于揭发。年轻人要坚持原则,你是最了解情况的证人,可得说呀!”

    尔后来找他的是公社的妇联主任马春妮。马春妮是公社副书记老胡的老婆,为人很泼,两只薄片子嘴刀似的,一进门就说:“国,老胡叫我来看看你。老胡说了,你年龄不小了,叫我操心给你说个好媒。请放心了,这大鲤鱼我吃了。娘那脚,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鹅娃儿笋’那浪货明铺夜盖的谁不知?那浪货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里跑谁不知?你得说你不说可不中你不说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国(戈)一击吧!‘鹅娃儿笋’那浪货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泪……”

    国懵了。他像掉进了一口黑乎乎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层一层地包围着他,仿佛要把他挤成肉酱!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单的。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谁也不能帮助他。他必须独自做出决定。极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声娘,我的亲娘哟!

    凭良心说,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厉风行。处事果断,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鹅娃儿笋”的女人,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鹅娃儿”已是很白了,又加一个“笋”,嫩嫩的白,一掐带水儿。说话轻声轻气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干部都想馋这女人,争着往广播室跑,可她却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个瘸子,在七里外的大柴供销社当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来,播音员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单身一人住公社,于是就有人风言风语地说闲话了……开初时,只见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里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声“王书记”,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讲一些乡村里的笑话,“鹅娃儿笋”脸上就抹上了一层夕阳的晕红,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干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风趣的。既能把人说哭,又能把人说笑。于是“鹅娃儿笋”往他那里跑得更勤了。“鹅娃儿笋”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讲笑话,夜长,就听见两人笑……渐渐有风声传出来,说“鹅娃儿笋”跟大老王有一腿。传言者说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扬扬,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县里了。国没看见过,自然不敢胡猜……

    现在,这段隐私牵连上了国,使他一下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揭发,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不揭发同样可怕。大老王不会饶过他,那些人同样不会饶过他。他的肉身子夹在了两座大山之间,挤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一刻,国的头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乱得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陷饼,陷讲,他眼前全是陷阶……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静,静得人心慌。国心里说:我供出来吧,供出来吧,我把鳖儿供出来吧。这不怨我,这不怨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叫我怎么办呢?我是一个〓合同工,说滚蛋就滚蛋,恁多人威胁我,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过一会儿,国心里又说: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没看见,供出来你还怎么活人呢?供出来你还有脸见大老王么?供出来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谁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个瞎熊……再过一会儿,国擂着头在心里说: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最后,在濒临绝望的一刹那间,国推开屋门,像狼一样地冲了出去。

    ……国像游魂似的在乡村土路上荡着,他眼前是一片浓黑,身后仍然是浓黑。夜密得像一张大网,紧紧地裹着他。可是,走着走着,他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他已来到了村口。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里来了。这时,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三叔的家门。门没插,三婶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着吸旱烟。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亮着,映着一团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屋子里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像陈年老酒一样扑面而来,给人以温馨的亲切。国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连气也没喘,一古脑把那事儿说了……他说得很快很急促,说完后静静地望着三叔。

    三叔在油灯下坐着,依旧“巴嗒,巴嗒”地吸旱烟。他两眼耷蒙着,一张脸像是揉皱了的破地图。地图上爬满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又四通八达,高处发黄,低处发黑,那回旋处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隐隐地流动着什么。但细细看又是静止的,静得十分浩瀚。这是一张没有年月没有日期的地图,而四时的变化、岁月的更替却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风刮过去了,蒙上一层黄尘;雨淋过去了,溅上些许湿润;冰雹砸在上边,敲出点点黑污;尔后是阳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岁月一样陈旧。于是这地图就显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实,叫人永远无法读懂……

    三叔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狰狞得像瓦屋的兽头,岿然似山脉。看久了,那黑影又透着温和亲切,像麦场上的石磙。石磙散着牛粪的气味,也散着小麦的熟香。石磙跟着老牛在麦场上滚动,沉重而又温柔地轧着麦穗儿,麦粒儿就欢欢她从壳里跳出来,散一地金黄。尔后石磙就蹲在场边上,再也不动了……

    三叔的大裤裆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随着三婶的鼾声时起时伏。三叔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杆仍在嘴里含着。只有蛐蛐一声声短叫……

    三叔没有说话。

    三叔一句话也没说。

    三叔耷蒙着眼皮,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像化了似的坐着。

    国扭身走出去了。

    夜静了。谁家的狗咬了两声,似觉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阔大,星儿在天空中闪烁,月儿高挑着一勾银白,凉凉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沁着醉人的泥土气息。月光像水一样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着向久远的平展。颖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树在朦胧中凸着深深浅浅的油黑,苇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悄悄送出小小虫儿的呢喃。游动的夜气里弥漫着秋庄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浓浓是玉米,偶尔一缕是芝麻。这是一个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连那远远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显得很顽皮,娃儿似地荡着,一时东,一时又西,仿佛在说:老哥,你回来了?

    国踏着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头就不那么胀了。这时,他似乎听见身后有“趿啦、趿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坚实地碎着,一时贴近了,一时又显得很遥远……

    国没有回头,很久很久之后,他恍恍惚惚地听见身后有人说: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国不再想了,什么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于撂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县委组织部的人找他谈话,国一口咬定没有这事,没有……

    五天后,大老王回来了,公社大院里立时热闹起来。老苗老胡老张老马……都跑过来迎接他,一口一个“王书记”,亲亲地叫着说:“王书记回来了?”“王书记累了吧?”“王书记,几天不见,怪想作哩……,”大老王也笑着说:“回来啦。不累,不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年后,大老工的调令来了,调他到县委组织部当部长。临走时,他才对国说:“国,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县里去?”

    国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说:幸亏没有揭发,幸亏没揭发呀!可他始终不明白,他是怎样走回村去的?他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呢?

    多年之后,他仍然不明白。

    八

    五年后,一纸下来,国当上了副乡长。

    在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带进了一个更为窄小又更为广阔的天地。国跟着大老王进入了县城较高层的政治生活圈子。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国学到了更多的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在这里,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这生活使他兴奋,也使他感到危机四伏……

    在县里,国先是在县委招待所当了两年合同工。乡下人到城里来,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国就拼命干活,一句闲话也不说,也从不给大老王找麻烦。临来时,大老王曾严厉地告诫过他,大老王说:“国,我让你来,是看你对原则问题不含糊,是个苗子。这是组织上的培养,不是个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开的场合,大老王一直对国很严厉。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却对国一直十分关照,有时候开会开到半夜还绕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样。日子久了,知道城里人事关系复杂,于是国学会了隐藏。隐藏是一门很高超的艺术,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笑的时候也许正是不想笑的时候,不笑的时候也许正应该开怀大笑。谁能把脸变成机器呢?国正做着这种努力。不痛快的时候,他也曾关上门掉几滴眼泪。可出了门,他就对自己说:“娃子,笑吧。在城里不好混,你笑吧。”于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国的嘴严,有时也跑到他那儿发几句牢骚。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说:“国呀,这〓官不好做呀!”国说:“有啥不好做的?论你的能力,当县委书记都行!”大老王的脸立时沉下来了,喝道:“胡说!”国愣了,问:“私下也不能说呀?”大老王严肃地说;“私下也不能说。这是组织上的事!”过一会儿,大老王站起来,敲着国的头说:“国呀,你个〓国呀,猴儿一样!”大老王笑了,国也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国很快转成了国家干部,入了党。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临行前,国带了两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县委招待所买的平价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费了国两个月的工资。可大老王看见酒就火了,当着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顿!大老王骂道:“〓?谁教你的?你给我说谁教你的?你是党员么?我开除你的党籍!〓毛灰,你拿两瓶酒来,你当你还是农民娃子呢?你是干部!组织上考虑的事儿两瓶酒就解决了?掂回去!……国含着两眼泪,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当天夜里,大老王敲开了国的门,拍着他的肩膀说:“国呀,骂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国勾着头一声不吭。大老王叹口气说:“送你上学的事是县委常委集体研究的,不是哪个人的事。就是我让你去,也代表组织嘛,不要瞎胡想。”过了一会儿,大老王说:“国呀,你还年轻哇。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还是看工作呀!……”尔后,大老王手一挥说:“好了,好了。〓国,喝一杯,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茶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国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国在省委党校里学习了两年,轻轻松松地弄到了一张大专文凭。那时候,上头正提倡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一张大专文凭是十分金贵的。而这时大老王恰好当上了县委书记。于是一纸公文下来,国又回到了出发地王集,当上了王集乡副乡长。

    回王集的当天,国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远,乡情却越来越重。他常常回忆起早年吃奶时的情景,那些裸露着的乡下女人的奶子经过想象的渲染一个个肥满丰腴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夜梦里,他的嘴前总晃着一个个黑葡萄般的“奶豆儿”,他用手去抓,抓了这个,又抓那个;吮了这个,又吮那个……国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了。离村只有九里路,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可他又觉得他是副乡长了,有点身分了,不说衣锦还乡,这多年没回去,是不是该买点啥?该买的,他觉得该买。乡人们待他不错,既然回去了,就该买些礼物才是。

    国匆匆出了乡政府大院,可走着走着,他又站住了。不是没什么可买,这些年镇上变化很大,很热闹,卖东西的铺子很多,各样货色都齐全……而是没法买。国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回去一趟,三叔那里得去,四叔那里也得去,还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爷七爷八爷,还有一群的婶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个人的债,一个人的情好还,他欠的是一村人的养育之恩。若回村去,人们见了他会说:“国,你忘了么,你吃过我的奶呀!”“国,你当赤肚孩儿时怎样怎样……”“国,你上学那年怎样怎样……”国怕了,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去买礼物。这些年他挣钱不多,县城里人事关系重,他的工资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个堂堂的副乡长,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们会耻笑他的。

    国站在街口上,耳听着周围那些热热闹闹的叫卖声,迟疑了半晌才说:应个人老不容易呀。缓缓吧,缓缓。

    二天,一位本地的乡干部问他:“李乡长,咋不回家看看哪?”国随口说:“家里没人了。”可过后他又问自己:家里没人了么?乡人们待你这么好,他们不是人么?你是没爹没娘不假,可你从小是吃百家姑长大的呀!……国突然感到了恐怖,从未有过的恐怖。他欠了那么多人情债,怎么还呢?用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他在乡里工作,总是要见乡人的,见了面又怎么说?

    此后,国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了再回去。那时,他可以给乡人们多弄些化肥、柴油票。乡下缺这些东西,捎回去让三叔给大伙分分,也算有个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的时候,县上乡里又有很多人来找他。有的人拿着县里领导写的条子,有的人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给,这么一弄,手里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那些天,国的怨气特别大,一时恨乡长太揽权,给他的化肥、柴油指标太少;一时又埋怨乡人们不来找他,要早早来人缠着他要,也不会到这一步。再后,国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说:“去他娘的吧!”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国很想回去,却没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了四婶。四婶到镇上卖猪来了,一双小脚仄歪歪地拧着,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四婶老多了,苍苍白发在风中散着,走着还与车上的猪说着话儿,那猪直直地在车上站着,一个劲地吼叫!这一刻,国紧走了几步,很想跑过去帮帮四婶。可他却拐到一个巷子里去了。他在巷子里转过脸去,背对着路口吸了一支烟,待猪的吼叫声渐远的时候,他才走出来。国心神不定地走回乡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几次,他跑出乡政府大院,远远地望着生猪收购站。四婶的架子车就在收购站门口放着,四婶正坐在车杆上啃干漠呢。那饼一定很硬,四婶很艰难地吞咽着,像老牛倒沫似地反复咀嚼。假如国走过去说几句话,四婶就不用排队了。可国默默地站着,掉了两眼泪,却没有过去。国又快快地走回乡政府大院,他心里明白,他怕见四婶。为什么怕呢,那又是说不清的。

    又有一次,乡里要开各村的干部会。国知道三叔要来,就借口上县里开会躲出去了。会后,他问有人找他没有?人们说没有。国怅怅的,再没说什么。国心里是想见三叔的,可又怕见三叔,怕见大李庄的任何人。要是见了面,三叔问地:“娃子,离家这么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说什么,怎么说?要知道,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黄土小儿呀!黄土小儿,黄土小儿,黄土小儿……

    躲是躲不过的。好在国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从出租车里走出来,烫着波浪长发,身上香喷喷的,也拎着洋包。这女人叫他“国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晓得这漂亮女人是谁。漂亮女人说:“我是二妞呀。”国“呀”了一声:“二妞?”二妞笑着说:“俺那死货承包了个矿……”往下的话,国听不见了。国没想到二妞竟是这样的出众!他想,人富了,也就显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时他帮着招过嫁妆,二妞是哭着走的,现在人家笑着回来了。这才叫农锦还乡。二妞带了好多礼物,还雇了车,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国觉得那“的的”的皮鞋声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于是就生怕二妞问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没问,他算是又躲过去了。心里却很不平静。待二妞走过去的时候,国闻到了一股烟煤的气味,大唐沟的煤,这才稍稍好受些。

    国试图修改他的记忆。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乡人们对他也不是那么好,那时候他也常常挨饿。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没人管,常常饿得去地里扒红薯。有时候也在烟炕里住,大雪天,抱一捆干草睡,冻得他浑身打哆嗦……但另一种声音仿佛来自天庭,那声音说:国,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罢了,怎能这样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儿从娘肚里爬出来,娘就死了,你没有一个亲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说呀,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该回去的,国,你该回去呀……国又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解释说: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么回去呢,回去说什么呢?那么多的乡邻,哪家该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国没有回去。

    九

    国是带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受到了县里的严厉批评。县委书记大老王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了王集乡的名,并当场撤消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黄的职务。王集乡的干部一个个像龟孙子似地耷拉着头,尔后扛着“黑旗”回乡。

    自从在县里挨了批评,乡长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乡的干部大搞计划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能,就把气撒在国身上,让国主抓计划生育工作。老苗不仅让国负责计划生育工作,还把大李庄定为“钉子村”,让国亲自带人到大李庄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这村的干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让国回大李庄,国一咬牙认了。

    国知道农村的计划生育难搞,也知道撤老黄的职有点冤。老黄为搞好计划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带人到各村去宣讲政策,还组织人画了许多人口暴涨的图表,宣传画到各村去展览,甚至还借了一部“幻灯机”挨村去放。眼熬烂了,喉咙喊哑了,可乡下人就是不听这一套,该生还生。在无数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乡人们看了老黄搞的计划生育宣传幻灯后,仍去做那繁衍后代的事。老黄没撤职前已扣去了好几个月的奖金,他曾在一个村民大会上可怜巴巴地对乡人说:“老少爷们,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爷!别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给你作揖了!”乡人们听了竟哄堂大笑……所以,临回村时,国对自己说:“你得狠哪,国,你得狠!”

    国回村当天就召集全村人开会。一听是计划生育的事,队干部们全都缩缩地不肯靠前。国亲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们都迟迟不来,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场院里才稀稀拉拉来了些人。天冷了,人们像雀儿样地搐着,东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曾想乡人们还是穿得这样褴楼。他听见散乱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说:“那不是国么?国回来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闭上眼,吸一口气,炸声喊道:“老少爷们,计划生育是国策,别以为我回来了就能躲过去。天王老子亲爹亲娘也不中!这回可是动真的哩!该上环上环,该结扎结扎!违反政策的,该罚多少拿多少。有钱出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子!话说了,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必须见人!要是不来人,别怪乡里干部不客气……”国讲完了,默然地望着三叔,示意三叔也说几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树根似地在那儿蹲着。国看了他好几次,他才站起来,诺诺地说:“国回来了……该咋就咋吧……别、别太那个了。好赖自己爷儿们,给国个脸气……”国最怕说“脸气”,一说到脸面国心里火烧火燎的!他立时沉下脸来,厉声说:“老三,看什么脸面,谁的脸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说一遍: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三叔哑了,三叔没想到国会熊他,就木木地蹲下来,再也不说话了。国也没想到他竟然敢训三叔,一时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国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在大李庄学校里等着。学校放假了,专门腾出了一个教室供检查用。国在校园里扼杀了任何记忆,他不敢看那些破烂的教室和课桌,他站在院子里,两手背着,把目光射向遥远的蓝天……十点钟到了,没有一个人来检查,谁也不来。

    冷风嗖嗖地刮着,遮天的黄尘一阵阵荡来,似要把人埋了。国心里打鼓了,国说:“这一炮得打响啊!老天爷,这一炮要是打不响,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点半的时候,国不再等了,他带着小分队挨家挨户去查。头一户违反政策的是二资家。国领人到了二贵家,可二资家一个人也没有。二贵跑了,二贵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块破砖头支着一个土坑。扒住窗户往屋里一看,屋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二贵精呢,二贵把值钱东西都转移出去了……国在院里转了一圈,心说;怎么办?这是头一户啊!头一户治不住,往下还怎么进行呢?国心一横说:“去,把他娘叫来!”队干部们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终于,二贵娘来了。二贵娘就是七婶。七婶挪着一双小脚,腰里束着个破围腰,两手像鸡爪似地抖着,一进院就苦着脸说:“孩儿是我养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国眼盯着七婶头上的一缕沾有柴草的白发,说:“分家了也是你孩儿!昨天开会叫到学校里去检查,为啥不照面?!”七婶流着泪说:“我有啥法儿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儿哩?”国火了:“你没法儿是不是?”随即大手一挥,“这院里的树,统统给我砍了!”

    于是国亲自坐阵指挥,命令小分队的人全都上去砍树。院里有几十棵桐树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声声响着,就像砍在七婶的心上……“咔嚓”一声,第一棵树放倒了,紧接着又是第二棵……这时,村街里已围了很多人看,人们默默地站着,谁也不敢吭声……国的脸像铁板一样绷着,谁也不看,两眼死死地盯着村外那片黄土地……七婶先是站着,眼看他们真要树,七婶“扑咚”一声跪下了,七婶跪在当院里,呜呜地哭着说:“乡长,李乡,我去叫,我去把人给你叫回来中不中?爷呀!李乡长哟,饶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声“爷呀!”似五雷轰顶!国颤抖了,心在淌血,国心里说:李治国,你个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说么?你看看七婶,你敢看七婶么?你吃过七婶的奶呀!你的牙痕还在七婶的奶头上印着哪!七婶这么大年纪了,她给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声声叫你乡长,叫你爷哪!你要是个人,人要还有一点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来,给他擦擦眼里的泪……这一刻,国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旧漠然地站着,仅仅说了声:“停住。”尔后,国背对着七婶,冷冷地说:“天黑之前,你把人给我找回来。”

    四周一片寂静。国寒着脸走出了院子。围观的村人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一个个怯怯地往后缩,国感觉到村人们的敬畏自然是他六亲不认的结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黄土小儿了,再也不是了。

    国进的第二家是麦国家。麦国家女人又怀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个,怀里抱一个,还要生。麦国家女人听信儿就跑了。麦国没跑。麦国会木匠手艺,正在家给人家打家具呢。他见国先是笑笑,见国没笑,也就不敢笑了。麦国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锯齿似的崩了许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烟敬国,国自然不吸,脸黑煞煞的,他就那么一直举着。国指使人抬东西的时候,麦国说“国,总不能叫我饿死吧?”国一听就火了,声音也变得像锯齿似的:“就是叫饿死你哩!为啥说叫饿死你哩?因为你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为啥说违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因为粮食不够吃你还一个劲儿生!你看看你这个家,破破烂烂,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说我说了,叫饿死你哩!麦国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来,我一准叫她回来……爷们,这是给人家打的家具〓!你拉走了,我用啥赔人家呢?乡长,乡长吧……”国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麦国就转着圈跟着求他,说宽两天吧,再宽两天吧,人已跑了,得给个叫的时间哪……倏尔,国站住了,他听到了一串撕心袭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像麦芒儿似的堵住了国的喉咙……那是三爷的咳嗽声。他不知道里屋还有人,可三爷在里屋躺着呢!三奶奶已经死了,三爷也老得不会动了。那么,三爷一事实上是听到了他说的关于“饿死你”的理论……这话当然是吓唬麦国的,当然是胡说,可他不知道三爷就在里屋躺着呢!三爷,三爷,三爷……问问天?问问地?问问风?问问雨?在三爷面前你能说这样的话么……国胸中立时烧起了一篷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瓣儿一瓣儿煎着,他的肝在火里一页页烤着,人的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灰烬!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但是,国咬紧牙关,仍然冷冰冰地说:“一天!把人叫回来,还你东西。”

    ……

    三天,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大李庄的计划生育工作奇迹般地结束了。国胜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广到全乡,在一个冬天里,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一跃而成为全县第一名,于是黑旗换成了红旗。

    然而,国却是偷偷离开大李庄的。临走前,国以为三叔会骂他一声“王八蛋!”村人们会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没有骂,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第二年春上,国当上了乡长。

    十

    当上乡长了,可国却无法面对乡人,更无法面对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时,拷问就开始了……

    他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对的。面对国家的时候你是对的。你是乡长,你必须这样做。不这样人口就降不下来,不这样人口就会产生大爆炸,国家会越来越穷,到时候大家都会没饭吃。而且你仅仅是一个齿轮,国家才是机器,一个齿轮是无法转动国家机器的,只有随机器转动。机器对齿轮下达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绝对正确的,不容有丝毫的迟疑。当整个机器开动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齿轮能停止转动吗?

    那么,在方式方法上,并没人要求你这样做。是你自己要这样做的。在王集乡,你采取了极端的形式,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譬如,像老黄那样,甚至比老黄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说服他们。难道你不该比老黄更耐心更细致么?

    没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黄更了解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乡人们有自己的道理。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没有更多的盼头,喉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还在乡下,你也会和他们一样的。除此外,还有别的乐趣吗?你无法改变他们,尤其是短期内你无法改变他们。乡下人不怕吃苦,他们要的是传宗接代,生生不息。乡下人也不考虑村子以外的事体,他们在极狭小的范围里劳作,不晓得什么叫人满为患。在这里,当他们还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你无法让他们明白计划生育的好处。克服愚昧是需要时间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务是紧迫的,你没有说服他们的时间。即使有时间,你也无法说服他们。你没有这种力量。你仅仅是一个黄土小儿,假如没有乡长的框子,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黄土小儿。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仅仅使用了乡长的权力。

    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残酷。既然不能说服,就必须强迫。柿子长在树上,柿子还没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会掉在地上,就会烂掉。你只能在它还长的时候摘,你把涩柿子拧下来,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后拿出来就能吃了。这也是一种强迫。可你必须强迫,没有强迫,就没有果实。

    政策是不容许使用强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说服。可工作起来就顾不上这么多了。老黄按照政策使用说服的方法,可老黄被撤职了,成了一个废齿轮。你采用了极端措施,于是你成功了,当上了乡长。难道老黄的教训不该吸取么?

    但是,良心,良心哪?

    乡亲们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么多的人情债,你该还的,可你没有还。你也知道无法偿还。那就该好好地待他们,好好给他们讲道理。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从村东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给人下跪。你看见了,你什么都看见了,你看见他们屋里放着你用过的小木碗,看见了你盖过的破被子,看见了你藏过身的草垛……可是,你却变本加厉地对待乡人,你吓唬他们,威逼他们,断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没有私欲么?你有。你当了副乡长了,你又想当乡长。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黄,你想干出成绩来,想一鸣惊人。这还不算哪,这还不算。你一直害怕见乡人,你不敢面对乡人的眼睛。在你内心深处我着恐惧,对乡人欠债的恐惧。你伯人家说你忘恩负义,总想摆脱“黄土小儿”的压迫。于是你变压迫为压迫,用权力的大坎拦住了无边际的乡情……你没有为乡人办任何事情。你办的头一件事是回去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时你扼杀了你的过去,扼杀了乡人对你的期待,你可以说你是为了国家、民族、乡人,你不得不这样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么?不错,你得到了乡长的职位。可你却未去了最最要紧的东西,你切断了你的根。你再也无脸回大李庄了,再也无颜见乡亲父老了。你吓唬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人吭一声,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纵然到了这时候,他们也没有提起你的过去。可你害怕这沉默,心里伯。你硬撑搞了,你六亲木认,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却无法吐出来。你成了一个游魂,断了根的游魂。当了乡长了,人们眼热你嫉妒你,可你心里的痛苦向谁诉说呢?你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

    你又见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躯给你暖过身子的梅姑。你眼睁睁地看着梅姑被拽进了乡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极端措施被推广后造成的。梅始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样了。她像驴样地躺在地上打滚痛哭,凄然地嚎叫着……那时候你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你无动于衷吗?假如一切都还可以解释,对梅姑你又能说什么呢?梅姑做完手术后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乡政府的门口坐着哭……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去?为什么?你该跪下来请求梅姑的宽恕,用心去跪。你该说一声:“梅姑,原凉我吧。”纵是尽忠不能尽孝,你也该有句话的。可你没有啊!假如梅姑有知,会宽恕你么?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乡人能富起来,有了过好日子的一天,你的无情还可以得到宽恕,不然……

    在乡政府大院里,国笑着应付日常事务,可他灵魂深处的拷问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无法承受那旷日持久的追索,更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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