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呼伯的权威之路

作者:李佩甫 字数:34545 阅读:56 更新时间:2016/06/28

正文 第三章 呼伯的权威之路

    一个“贼”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主”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准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

    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里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八婶一下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天成,娘那脚!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八婶”,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礼俗”成了一种阻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膈应”,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而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那基干民兵说:“操,这是啥?!”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操,草里塞的啥?!”二兔还骂呢,他说:“日你娘,啥也没有!”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骨骨碌碌”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吃了?”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只听孙布袋高声说:“我是掰柿树坡的!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没有点心,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偷儿”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子上挂有“赃物”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地、一层一层地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橘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顷刻间就会扑上来!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跑吧?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拥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摊烂泥!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呼支书……”

    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憷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镇住了!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还有那皇宫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了。

    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贼!……”接着,他炸开喉咙高声喊道:“一窝贼!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偷!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贼”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贼”字,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

    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那就是一个“贼”字。一个“贼”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贼”字使他们的眼睛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贼”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贼”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

    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人民”吗?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顷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

    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

    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个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几百口人哪!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

    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的响声……顷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上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偷儿”,脖子上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我就是他们的主,我要当好这个主。

    借脸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虫”了一点,太惜力。于是,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日子就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他也不置,终日就是掰俩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

    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个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有啥难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结”绕在瓜上,而后用“屎壳郎滚蛋儿”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噜,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骨碌一阵子……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说,这还不好办?说着,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而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勒紧,肚子紧吸着那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孙布袋”。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毛”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吗?”

    呼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搜了。”

    呼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吗?你不是会偷吗?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吗?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吗?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看,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吗?!”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叫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

    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蒙蒙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而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而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

    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分、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人眼是可以腌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觍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脸”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愉悦”,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贼”的感觉,那个“贼”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憷。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要的就是这种“杀一儆百”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布袋,又偷了点啥?”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成说:“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晚了!”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说:“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集体意识课”。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会议”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团”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亮”出来……

    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戏台”;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女人”;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红日头”,成了他们靠在南墙根儿捉虱的日子……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把人带上来”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刷刷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饵”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脸”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错误”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饵”。那“饵”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

    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队委会”或是“扩大队委会”,这样,就把一些人的“脸”提出来了,给这些“脸”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脸们”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模范会”或是“骨干会”,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脸们”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积极分子会”或“贫协会”,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

    会议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尾巴”,那就是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的突然跳出来说:“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被捏死的魂灵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滑进了村东的哑巴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漂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后事”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这情况就不同了。哑巴河是呼家堡唯一的“海子”,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巴河。关于哑巴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魂灵”打捞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魂灵”的形式是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而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走还要一边喊魂……要一直拉到“魂灵”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的“魂灵”。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时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他说: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话也绵软软的,挺镇人。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

    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脸气”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的就更不用说,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魂灵”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观看刘家捞“魂”的村人们……村支书呼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的时候仍是默不作声。开始的时候,人们都瞅着河上,也没有人注意他。

    对这件事,人们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这是大事呀!没人注意支书在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征求支书的意见。可呼天成对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刘家是个大姓,人口重。刘家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多。现在,他们全都在河边上立着,帮着操办捞“魂”的事宜。在老辈人的指点下,刘全先是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给河里的神灵们烧些纸钱,待三叩九拜之后,才拉上纤绳,拽着那个扎有引魂幡的木筏顺河走。刘全是个筋巴巴的小瘦人,当他赤身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拉上纤绳围河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头!栽得土头土脸的,显得人很滑稽。然而,却没人笑,人们怕惊了神灵,没人敢笑。人们看刘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拉着纤绳往前走。于是,老辈人说:再愿吁愿吁吧。他就重新跪下来,又“愿吁”了一番。接着又拉纤绳往前走。天太热了,日头像火镜一样从天上爆下来,没有一丝风,水面上静静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动着。刘全边走边喊:“妞,上来吧。妞,上来吧。”

    围观的人们全都盯着那只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荡,想那“魂灵”什么时候能跳上来呢?然而,筏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用麻绳绑着的芦花公鸡,公鸡时而抬抬头,时而又勾勾头,看上去傻呆呆的……

    河边上,刘全一圈一圈走着,当刘全围河走了三圈后,就再也拽不动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声,嘴张得像小庙,头伸得像勾头雁,腰弯得像大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样的脊梁上汗淋淋的,一根绳子像尾巴一样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绑着的一只水母鸡。走着走着,就又一头扑倒在地上了。他再次爬起来,人成了一个土驴,他四下看了看,伤心地叫道:“她娘,她娘……”见没人应,就摇摇晃晃地拽着绳继续往前走。

    这时,小娥娘拧着一双小脚跑上去,一把拽过纤绳,说:“她爹,你歇歇。”说着,她背上纤绳,嘎勾着头往前拱……就这样,小娥娘在前,刘全在后,一耸一耸、一拧一拧地走着……

    河面上,哑哑地飘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声:“妞,妞啊,上来吧。”“妞,你听话,上来吧……”

    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拉到黄昏,小娥的“魂灵”仍然没有打捞上来。傍晚的时候,围观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听说信儿也都跑来了。河边上一时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围观的人群。天塌黑之后,河上又点起了白纸糊的灯笼,筏上一只,刘全手里提着一只,白灯笼摇摇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几分让人恐怖的阴气。白灯笼映着刘全两口子的身影,那影儿小小、晃晃,摇摇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样。两人早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拽那个筏子在顺河走,两人的喉咙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可两人的嘴仍然张着,在心里喊:“妞,你上来吧,上来吧……”

    捞“魂”的仪式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河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跳上来。刘全两口实在是拉不动了,却还在挣扎着……可人们仍然兴头不减。刘家的族人一片一片地跪倒在河边上,来河边烧纸钱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颂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在一片袅袅的青烟里,只听立在河边上的村人们齐声高喊:“妞,上来吧!”

    “妞,你上来吧!”

    到了这时,呼天成觉得他不能不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统治村人。他更不能让刘家的人为这件事裂出一块……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四天头上,半上午的时候,刘全两口子仍拽着那筏子,在河边上一圈一圈缓缓走着。人太乏了,那拉筏的绳子似有千斤重,一坠一坠地在水面上拖着……骤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只听水面上“卜啷”一声,一道亮光闪过,只见一尾金色的小鲤鱼跳到了那只筏子上!一时人头攒动,人群轰一下涌过来了,人们齐声高喊:“上来了!小娥上来了!”

    当筏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刘全双手捧着那尾金色的小鲤鱼,眼含热泪,抖抖索索地跪下来,给河中的神灵们谢恩。他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神哪!……”

    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这是小娥的魂吗?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吗?!”呼天成接着又说:“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

    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你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魂灵”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

    周围一片死寂!

    而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魂灵”往地上一摔,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子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这是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而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

    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于是,亲戚们“轰”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别出人命啊?!有的说,跟他拼了,跟他拼了算了!……

    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哧啦、哧啦”磨着那把菜刀,一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磨完了刀,刘全站起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你干啥呢?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刘全,样!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起来!”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支书,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你要想跟我拼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三天后,你再来找我,我候着你!”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放工的时候,呼天成都象征性地在河边上站一会儿,并且当着众人大声说:“神们,鬼们,我呼天成来了!”

    村人们也跟着哑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在静候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私下说,呼天成连鬼神都镇住了。也有人说,他听见鬼哭了,鬼天天半夜里哭……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死”了,他昔日里曾有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分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呼,笑着称他“呼支书”,头点点地说:“呼支书,你吃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到了这年冬天,借着治理岗地的机会,呼天成去县上借了两台推土机,一个冬春,就带人把哑巴河填平了……

    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摸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而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汪汪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远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而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

    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她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婶说:“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进来的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噌”一下蹿起来,说:“找着了?!”

    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蹿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窸窸窣窣地蹿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想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先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道:“就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滚!滚出去吧。”

    孙布袋“出溜”一下蹿到院里去了,说:“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继续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

    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就问他:“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看你美的?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咋白?”

    孙布袋说:“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真的。真的!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比细粉还白?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扬扬地说:“啥?——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不信吧?说起来叫人没法信……”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真的。真的。人家南边人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还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长得啥样。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信阳女子”的(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信阳女子”),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胖妞不白吗?凤姑不白吗?还能咋个白呢?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镇住了!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花花的光来!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多遍面”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竟然有如此的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信阳女子”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子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呀呀,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呢?!她就是咱的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她喃喃地说:“他……这么年轻?”女人们说:“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

    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是。”

    她说:“是你救了我?”

    他说:“就算是吧。”

    她说:“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干啥,这是干啥?起来……”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只要吃上几顿饱饭……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

    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你坐你坐。”而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

    她说:“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秀……噢。”

    她说:“秀丫。”

    他说:“秀。”

    她说:“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说:“白菜?”

    他说:“白菜。”

    她说:“我……咋谢你呢?”

    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

    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

    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凉吗,那是滑吗,那是热吗,那是软吗,那是……呀!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叫叫肉”!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咝咝”,一会“沙沙”,一会“呀呀”,一会“呢呢”……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战栗化成了一句话:“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

    那马灯“卜啷”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那“叫叫肉”上……

    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声……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沙拉、沙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

    秀丫浑身抖着,“呢呢”地颤声说:“有人来了……”

    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走吧。”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

    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白菜”呀!……

    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杀狗的日子

    就在这年春上,劁猪的老曹被人从公社押回来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个子、短脖、白骨眼儿,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镇上有名的屠户。那时候,人们总爱说:“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扬四方的狗肉铺子就是他家开的。后来,等他长大时,铺子早已关门了。因出身是富农,他人又长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妇。再后,经他三姑介绍,就“倒插门”到呼家堡来了。那时,汉子“倒插门”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没人叫他的名字,都称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个半瘫,光会吃不会做,还滚蛋子生娃,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于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猪的行当。

    说起来,老曹也算是个能人。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可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动手装了一辆破自行车,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骑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子,在车的前把上挂上两绺红布条(那就是劁猪的标志),腰里拴一个油腻腻的小皮囊子,到四乡里给人劁猪去了。劁一头猪能挣五毛钱。那时私自出去干活是不允许的,那叫“投机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绳子送回来。

    老曹回来被直接送到了大队部里。进了院子,有人说:“蹲下!”他就老老实实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进了队部,交代了一些话就走了。此后,支书呼天成进进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几趟,却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里有人隔三岔五地到队部来,有的就装作没看见;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说这不是老曹吗?回来了?他就龇龇牙,嘿嘿一笑,说回来了。有人说,咋,上绳啦?他说捆捆皮实。也就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绳捆索绑地在那儿蹲着。眼看天过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却仍然没人理他。

    最后,呼天成从队部里出来了,他锁上门,大步朝外走去。这时,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脸都不扭。当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着,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曹又喊:“支书,支书哇!……”

    这时,呼天成应声转过脸来,瞅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头,说:“嗨,老曹,你怎么还在这儿哪?”

    老曹哭丧着脸说:“支书,我想、尿。我尿。”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来,说:“你怎么不吭呢?”说着,就上前给他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

    绳儿一解,老曹夹着两条腿,抖抖索索地说:“支书,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说:“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说:“那我……”

    呼天成说:“去吧。回头我找你。”

    老曹没想到呼天成会立马放他,可呼天成什么也没说就把他给放了。他心里惶惶的,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惴惴不安地说:“那我回了?”

    呼天成摆摆手说:“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进门之后,一家人都十分紧张。瘫子女人说:“天成啊,你看,我这个样,家里就指望他哪,就别让你姑父去游街了。”

    呼天成说:“谁说游街了?游啥,不游。”接着,他四处看了看,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靠里,只有一张床,一床破被褥,到处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说:“老姑,你家里嘴多,也确实有困难。这样吧,让娃儿去队里借些粮食,就说我说了。”

    瘫子女人一听,流着泪说:“天成哇,咋谢你呢?”

    这时,老曹忙上前递烟,说:“吸着,吸着。”呼天成把烟接了过来,却没有吸,就在耳朵上夹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忽然问道:“听说你会杀狗?”

    老曹愣了一下,两眼一卜啷,说:“会。”

    接着,老曹又说:“狗这东西,有七十二条命。不是手儿,还杀不死哪。我小的时候……”

    呼天成说:“跟人学过?”

    老曹说:“祖传。这可是祖传。不瞒你说,我这儿放的还有‘药狗蛋’哪。我是没办法才去给人劁猪的,猪算什么,那不叫活儿。杀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说着,见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赶忙小心翼翼地说:“我回头给你弄个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后,他说:“到时候,活儿要做得净些。”撂下这话,他扭头走出去了。

    当天晚上,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

    在会上,呼天成沉着脸说:“最近,不断有人给我反映,说有些户,竟然纵狗咬人!三天前,咬了过路的一个挑担的;昨个儿,又咬了广德家的孙子,咬得腿上血糊糊的!还有人说,这呼家堡简直成了狗的天下了!(社员们大笑)啊?说天一塌黑,狗们汪汪汪乱叫,吓得妇女们夜里门儿都不敢出!这像话吗?!旧社会谁放狗咬人哪?地主老财才放狗咬人!那是啥年月?现在是新社会了,还想当地主老财哩?嗯?!啥叫新农村?!一天到晚汪汪汪,这能叫新农村吗?!喂那么多狗干什么?!”讲到这里,呼天成伸手一指,说:“广德家,把孩子抱上来,让大家看看!”

    立时,会场上乱纷纷地议论起来。尤其是那些年轻媳妇们,一个个说: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儿出溜儿乱窜,怪吓人的!

    广德家女人因为孙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头天刚和墩子家媳妇吵了一架。这会儿一听叫她呢,就气昂昂地抱着孙子走上前去,把孙子的腿高高地举起来:“看看,都看看!狗嘴有毒呀!硬撕掉俺孙子一块肉!就那还说怨俺……”孩子才五岁,腿是用纱布包着的,上边抹了红汞,看上去红乎乎一片!说这话时,广德家女人还借机瞪了墩子媳妇一眼。

    借此机会,呼天成高声宣布说:“现在,我宣布,从明天起,谁打狗,谁吃!……可有一条,狗皮得给人家主家。”

    轰一下,会场立时乱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说:“嚷啥?乱喳喳个啥?!不就是狗吗,还有啥舍不得的?谁舍不得给我站出来!”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会场上没人敢吭声了。这时,呼天成又缓声说:“狗是畜生嘛,再咬伤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话说回来,有些户,喂的时间长了,一时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就这样吧,要是真有舍不得、下不了手的,统统交给老曹,让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干这的,活儿做得好!”

    老曹是极想立功的。一听支书点到了他的名,马上跳了出来,看样子十分激动。他个小,就一蹿一蹿地说:“我弄我弄,我会弄。保证一家一张筒儿皮!”

    老曹一说,会场上倒静了,人们都默默地看着他……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这天夜里,狗一声也不叫了。整个呼家堡再也听不到一声狗叫,夜很静,静得有些出奇……

    后来有人说,狗真是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时候,老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是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多年来,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边给人家劁猪。说起来羞于启齿,就给公猪割上那么一个小口,然后把蛋子挤出来,再缝上……那活太小,也太无趣,这活根本不配他动手!可他没有办法。他是杀狗的世家呀!这些年来,他几乎快要把祖传的手艺丢了。可没想到,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

    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从墙洞里取出他藏了多年的“药狗蛋”,那些“药狗蛋”是用一块狗皮包着的,里边还垫了两层防潮的油纸。他先把“药狗蛋”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还有香味呢。心里说:能用。而后又在暗中扒拉着数了一遍,说,够了。接着,他跳上桌子,把一只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着那小凳一蹿蹿到房梁上去了。在房梁上,他取下了一个大一些的破包。在那个破包里,放着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弯的、直的,还有弧形和带挑钩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来,又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遍,心说,锈了,刀都锈了。片刻,他说,用六把吧,六把就够了。说着,他从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余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这才穿上了那件皮围裙。

    当他把那件皮围裙罩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气裹了,那人立时就不一样了。小矬个子仿佛气吹了似的,陡地就长了精神,人显得硬硬的,特别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来了!他来到院子里,开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锈气。他蹲下来,一气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来,等刀锋有了寒气的时候,他心说,刀是用血气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灵气了。于是,他捋了裤子,露出大腿来,拿起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条血线跳了出来,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儿喂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吸了口凉气,就静立在那里不动了。

    黎明时分,钟声响了。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扑扑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村人们下地干活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门了。有两个民兵拍着门叫道:“老曹,老曹。”

    老曹隔着院门应道:“来了。头前走。”

    说着,只听“咣”一声,门就开了。两个立在门前的民兵一愣,心说,这是老曹吗?怎么话音都变了?!然而,当他们看见老曹的时候,就觉得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往下,就谁也不吭了。只听老曹默默地说:“走!”

    三人来到村街上,民兵蛮牛说:“老曹,你说,先弄谁家的?”

    老曹说:“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说:“就咱仨?墩子家那大黄,个儿老大呀,虎犊子样!还好偷咬人。咋弄它哩?再喊些人吧?”

    老曹说:“不用。”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

    两个民兵就在院外站着,蛮牛不服气地说:“这个鸟货,口气也太大了。咱不管,让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说:“碰蛋高一个小人,看他咋弄?等他弄不住再说。”

    两人心想,狗咋也会叫两声吧?可他们却一直没有听见狗叫声。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就见老曹走出来了。两人先是一愣,蛮牛失声叫道:“不好,老曹让狗咬住脖子了!”可是,待他的话刚落音,就发现老曹没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黄背出来了。那只大黄的两条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着,狗的头就一耸一耸地贴在老曹的脖梗处……

    出了门,老曹说:“还听话。”

    老曹背着那只大黄在前边走,两人在后边相跟着。春堂子小声对蛮牛说:“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蛮牛咬着牙说:“鳖货!”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进了林子,老曹把狗从背上放下来,说一声:“绳。”春堂子一怔,赶忙把准备好的绳子递上去,只见他三下两下就绾出一个活扣来,往狗腿上那么一撩、一甩,一头套在了狗腿上,另一头就甩在了杨树上,紧接着是出溜一下,那只大黄就活活地倒挂在树上了!

    而后他们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只四眼的黑狗,竖耳,眉毛上有两块白,狗不大,蹿。临进门的时候,老曹突然说:“站住。”

    蛮牛气横横地说:“咋?”

    老曹回过身来,耷蒙着眼皮说:“你俩就别进去了。”

    听了这话,蛮牛更气了,说:“咋?!”

    老曹说:“这是一只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这只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厉害,咬一口入骨三分。这样的狗从来不吐齿,你见它吐过齿吗?”

    蛮牛仍气不忿地说:“你说的是!”可他还是站住了,就看着老曹一个人走了进去。

    片刻,狗“汪”地叫了一声,叫得人心寒。可就这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出来了。那只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挂着,只是脖子里多了一个套儿。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铁丝勒着的!所以,狗的两只眼瞪得很大,舌头长长地伸着,呼呼地吐着热气,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吓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紧走了两步,赶上老曹,小声说:“老曹,老曹。这回,让咱也开开眼?”老曹不语,只顾头前走着。春堂子又用讨好的语气说:“看看,看看呗。”

    老曹沉声说:“想看?”

    春堂子赶忙说:“想,想。”

    老曹就吩咐说:“别吭。光看别说话。”

    春堂子说:“行。你让咋样就咋样。”

    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

    老曹看着二兔,说:“孩子,进屋去吧。”

    二兔说:“不!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

    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听话,进屋吧。”

    二兔十分警觉地看着他,说:“不!”

    老曹说:“我不逮它,我让它自己跟我走。”

    二兔说:“骗人!”

    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却一声不吭地蹲下来了。他蹲在院子里,就地伸出手来,就见从他的袖筒里滚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药丸。接下去,老曹轻声说:“灰灰,过来,过来吧。”紧接着,只听二兔命令道:“灰子,别过去!”

    然而,那只灰狗先是往下缩着身子,浑身的毛不停地抖着,嘴里发出“呜呜嘶嘶”的声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匐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紧贴着地皮,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去……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后拽它,却怎么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里,一只手贴在地上,手上放着那丸黑糊糊的东西。仍是轻声地说:“灰灰,来吧,来。”

    当那只灰狗爬到他面前时,却不动了,两只狗眼紧盯着那丸黑糊糊的东西。

    这时,老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捋一边说:“听话,灰灰,吃吧,吃吧。”那狗勾下头去,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当那只灰狗张开嘴来,去吃那东西时,就见老曹的手闪电般地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听“噔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钳住了那只灰狗的嘴,只见狗的两只后腿扒拉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条翻倒了的灰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蹿起来哭喊着骂道:“我日你娘哇!老曹。”

    老曹不动,老曹就立在那里……

    半晌的时候,呼天成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一踏进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见,整片林子成了一条狗的长廊!树上倒挂着一条一条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灰的……狗们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一只只吊在树上,暴着一双双瘆人的白眼!当小风吹过时,阳光下,有一旋儿一旋儿的狗毛在空中飞舞。倏尔,他看到,在离他七步远的一棵树上,吊着的是一只小花狗,那狗不大,毛茸茸的,脖里还挂着一串铃铛,只见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弹一弹地挛动着,那脖里的铃铛就跟着那扯动“当啷、当啷”地响,让人看了揪心!望着眼前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他甚至有些后悔。狗们也可怜哪!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就为了那一件事……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外出开会的日子,每到赶夜路回村的时候,狗远远就迎上来,在腿前腿后跳着、叫着,很温馨啊!

    狗们!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蛮牛跑过来了。蛮牛说:“都弄来了。三十八只!”

    “操,那家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呛的,‘叽’一声死一只,‘叽’一声死一只……”

    呼天成听了,默默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他轻声说:“弄吧。”说完他扭头走了。

    三十八条狗,三十八条冤魂,就在树上挂着,任凭老曹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地宰割。

    这应该是老曹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动手的时候,他总是先要默立一分钟,而后两眼暴出一束亮点,身量也陡地就长了一寸,那架式硬硬的,手那么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噌噌……”的声响,那声音在老曹心里就是最动听的音乐!那音乐就在林子的上空环绕、盘旋,随着那有节奏的“噌噌、噌噌噌……”的声音,狗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片片、一块块的布,当乐声停止的时候,一块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两只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着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老曹临动手之前,就说:“朋友,犯到我手里,你值了。”可那狗任死不闭眼。老曹就用手轻轻地去揉它的眼皮,一边抚摸一边说:“闭眼吧,闭眼吧。早死早托生……”那狗果然就把眼闭了。

    夕阳西下,呼天成又走进了那片林子。这时候,浓烈的血腥气已经把林子染了。夕阳的余晖从外边射进来,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样,一片红色!狗们已成了肉们,一片片地挂在那里……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经不是人了,那简直就是一挂淌血的皮围裙!人没有了,人已陷在血糊糊的皮围裙里了。那“皮围裙”就像是成了精一样,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里,挓挲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嘴里噙着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地从那把尖刀上滴下来……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老曹。”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口气来,那目光很瘆人地望着呼天成,先是从上到下,而后是从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疯了你?!”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是支书,是支书哇。”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吁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叫,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

    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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