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贾平凹 字数:37047 阅读:35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二章

    这是城西区的保吉巷,巷窄而长,透着霉气。一个趿着拖鞋的人从那头踱进,人还老远,吧嗒声就响过来。有家开了门,端盆出来,畸地泼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浓浓的腥味,是剖了鱼,明日老的或少的要过生日了。夜郎才要认清是谁个,一个长发的脑袋扭动着看看,退回去,门砰地又关上了。一只猫就扑上了那段矮墙,凄苦叫春。七号院的门虚掩着,泡钉铜环上贴着门神,其实门并没有关子,走进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着院门边的斜梯上到二楼,捅开了租借的那间房子,横着就扑倒在床上。现在,夜郎实在不愿再回想一整天来的是是非非,只说会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却依然听到了巷道里的猫叫。朦胧的光亮里,四壁皆空,那面挡风挡雨挡光的以床单代用的窗帘,老鼠又在上边撒了新尿,一角的挂钩也掉了,软沓沓地垂着。床那边的墙根,堆放着锅、盆、碗、米袋子、凉鞋、书籍和一堆脏衣脏袜,床的这边是两把坐椅,乡下人用柳木烤弯制作的那一种,中间放一个装啤酒的木箱,上边一个电炉,两只粗杯,算是厨房和茶案了。“哦,荒园。”夜郎突然笑起来,那时候,一居住到这屋子里,远大的志向已离他而去,他只是在这里拥抱金钱和女人。可是,金钱和女人并没有安妥他的灵魂,甚至压根儿就不曾有钱,颜铭曾经坐过了那矮椅的,身子后仰的时候险些裂开了椅子的一条腿的。但颜铭也欺骗了我,这世上,所有的人怎么都在算计我?

    夜郎想到这里,一时万念复空,感觉到了头发、眉毛、胡须、身上的汗茸都变成了荒草,吧吧地拔着节往上长,而且那四肢也开始竹鞭一样伸延,一直到了尽梢就分开五个叉,又如须根。荒芜了,一切都荒芜了,《聊斋》里的荒园是让鬼狐出没的,今夜里是鬼狐要来吗?夜郎静静地看着那窗的三角处,盼望着突然有一张很俏的脸出现,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没声息地就进来了!

    但是,今夜无鬼无狐,月下的影子也不愿到荒芜园里来,他能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楼,主人李贵是某家银行的信贷员。夜郎是在祝一鹤家认识了这李贵的,一个嘴如鸟喙的穷酸鬼,缠着祝一鹤给他调换单位。可许多单位见了他的人就不喜欢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么看不得他那张嘴!自国家银根紧缩后,银行单位却是吃香了,小小的一个信贷员,开始穿着笔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荡。见着夜郎了虽然还笑,但绝无当日的乞相。要请夜郎去鼓楼下新开设的麦当劳饭店吃西餐,而且骑上了一辆摩托,后座上拥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长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着嘴吃冰糖葫芦,只怕弄没了口红。夜郎不知道他靠什么竞买了这块地皮盖了三层小楼,却不止一次地看见了那些国营工厂的小车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进他的新楼里。现在,他正在寻人闹事,声音粗鲁地训斥楼旁那间平房的人家,说是叫春的猫干扰了他。“你怎么管不了你家的猫?我家的咪咪是纯种波斯,怎能让一个野种坏了它的血统?!”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着话,接着有女人喊小儿起来尿尿,小儿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骂:

    “这儿是厕所吗?这儿是厕所吗?”李贵就说:“你这是要骂我?!”女人说:“我骂儿哩!叫他起来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粪世家,也不怕不卫生的!”再接着有打猫的声音,有老人咳嗽,长长地咳不出,几乎没了气,令人提心吊胆,以为从此人要过去了,却又一个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笃笃笃,这又是谁在敲门的?

    夜郎终于听得明白,敲动的正是自己的门。夜郎患上了一种病,常常觉得有人敲门,先是门开了,门外却并无人,询问院子里的人,他们都不曾来过,也未见过有什么人来,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后凡是听见敲门声,并不立即起来开,但时常将真正的敲门声也当做了幻觉,惹得四邻的穷朋友在门外说:“噢,你忙啊!”以为他蓄了什么女人在里边。他是怀疑过这间屋子的风水的,南丁山也说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却又舍不得这间屋。只有在这间屋里他的想象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宽哥就曾说过他这是类于吸毒。夜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门还在轻轻地敲,就疑惑不定了,问:谁?

    夜郎再问:谁?回答道:我。夜郎问:我?!一时呆住,隔会儿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惊疑他是从中国戏曲舞台上走下来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着他的胸脯——已经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为真正的男子汉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长着毛的——但他穿着西服,瘦却得体,系着条紫红小花的真丝领带。他完全是不该穿这样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脸、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么好呢?“我叫吴清朴。”吴清朴说着,虽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忧郁和羞怯,“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实在过意不去。”月光下双手搓着,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夜郎让吴清朴进了门来,门没有再关,月光就势进来跃出白的三角,吴清朴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处的夜郎看得清在明处的他,又一次介绍他是吴清朴,还双手递过了名片。名片上写着他是考古所研究员,是文物考古三队的队长。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从口袋掏出身份证来。夜郎哧地笑了,见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证来证明,这在夜郎所有的与人会见里是没有的事,就说:“你坐吧。”吴清朴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响,吴清朴又站起来,说他本不该这么晚来的,可他已经买好了去关中西府的车票,他们在那里发掘出了秦华清官的遗址,要在那里呆很久的时间的。夜郎换了一把椅子给他,拉了灯,开始在身上摸,没有摸出香烟来,提了被子抖,被窝里还有半盒,抽一支让他,他说我没那个坏毛病,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竞也抽烟,他是看不惯女的抽烟,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说抽烟是坏毛病的。夜郎只是笑,从水壶里倒水沏茶,茶未沏开,又在电炉子上熬开。吴清朴说:“你真好,竞肯信得我。现今社会治安不好,上个月某某宾馆杀了人,是日本游客在街上碰上个倒换外币的,领到宾馆去就被掐死了??你没有装防盗门?连个‘猫眼’也没安的?”夜郎说:“贼要是穷而为贼的话,我是比贼还穷的人。我更不怕谁来打我,我手痒得还想打人呢!”吴清朴笑笑,说:“这也是。有钱的人怕贼,没钱的人怕鬼。茶好酽哟,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说:“你们知识分子细省!上礼拜二我在屋里吹埙,楼下那秃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睁,口吐白沫,说是怪我的埙声阴气重,招了鬼了!我说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开,我说,没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着都不怕,还怕着死?!秃子却睁开眼缓醒过来了。”吴清朴说:“鬼怕是听了你的话也羞了。”说完了,却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说:“你知识多,你说呢?”吴清朴说:“按科学来说,我是不信的,但现在到处说着再生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说你经见过那个再生人,还有着再生人的一把钥匙?”夜郎说:“你是要搞研究的?”吴清朴说:“如果真有一把钥匙,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儿,现代的还是过去的?听说你在祝一鹤家住,我去了,还是那个颜铭姑娘说你是住这儿。”夜郎说:“再生人我没亲眼看过,可真有钥匙。”就解了褂子,从腰上取下那系着的钥匙。吴清朴凑近灯前看了许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听,说:“这就怪了,真是一把旧式钥匙。是再生人用这把钥匙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锁吗?”夜郎说:“具体情况我倒说不清,是宽哥给我的。”吴清朴说:“宽哥?”夜郎说:“我的一个朋友,姓汪叫宽的,你想见他了我可以给你们约约。”吴清朴说好的好的,又翻来覆去地把钥匙看了一时,还是交还了夜郎。两人就坐下无语,坐了许久。夜郎重新把钥匙挂在腰上的钥匙串里,给吴清朴的茶杯里续水时,不经意地张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吴清朴赶紧说:“实在对不起,耽搁你瞌睡了。”夜郎说:“哪里。”吴清朴说:“你该笑话,就为这事来寻你。”夜郎说:“我在图书馆干过,和知识分子打交道多了,你们这类人做事认真的。”吴清朴说:“你不见怪,我就高兴;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来。夜郎留他不住,要送着到院门口去,他谢绝了,并且顺手拉闭了门,已经快要走下楼梯了,却拿手直敲自己脑门,返来取了一张名片让转交给汪宽,然后说:“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头地下楼走了。

    转给宽哥的名片一直放,七大。

    七天里,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区,从郊外的土路上开进城来的卡车、轿车、三轮车,轮胎带进了大量泥浆;整个夏天兴起的房地产业的开发,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很快建设,到处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里稀软扑沓。小巷胡同里已经泥泞不堪,下水道不畅通,随处可见漂着垃圾的积水潭。每一个行人的裤管上都溅着黑点,乱蜂一般地去挤公共汽车,未挤上去的叫喊:“再挤一下嘛!嫌挤?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挤了!”挤了上去的却骂:“拱什么呀?!没长个长嘴拱着急得去回高老庄哪?!”拥挤的上班族们在交通堵塞的半个小时里或一个小时里,站满了人行道和店铺檐下的台阶上,一边将泥脚在石阶上、人行道树上、路灯杆上蹭来蹭去,一边用最污秽的粗话骂天骂地,骂只图赚钱的房地产商,骂市长,也骂自己没本事。戏班却乐于这淫雨没完没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师父的后事,借用了剧院闲置着的排演厅,先请了把式教练几个主要角儿。夜郎闲着无事,拿了埙坐在后边木楼栏杆上吹。这泥捏的葫芦疙瘩发出的是一种土声,绵长幽远,直吹得嘴唇发木了,呜呜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边场子里的打叉。那两个把式干瘪如柴,身脚轻便,一个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反复讲授身姿手势,叉走的线路,胳膊的力度,就让另一个做“观音坐莲”,两腿半蹲,双手合掌,叉打过其头顶栽到楼板上,再做“二仙传道”,身一跌倒,叉又打过头顶,在两腰边各栽一把,以做“三羊开泰”,三把叉一把打过头顶,两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两侧。夜郎看得心惊肉颤,不愿再见识那“四杆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钉活门神”“、阴阳锁喉”,下了楼栏杆,往前面门过道处乘凉吃茶。茶是那个丑角师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炉上熬得咕咕嘟嘟响,便一边指教着女演员穿了三寸金莲的尖角高靴在门槛沿上蹦来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说:“师叔——”丑老脚说:“我没教过你,我不是你师叔!”夜郎笑着说:“你是南哥的师叔,也就是我的师叔!”丑老脚说:“当面叫师叔,背后撂砖头,南丁山是个白眼狼!”女演员停了蹦跳,说:“狼是白眼?我还没见过狼哩,师父几时领我去公园看狼去!”丑老脚说:“看狼去?小时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得像妇人哭,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孩子们全被大人们围着??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还怪??”夜郎说:“瞧师叔说的,还怪想狼的?!”丑老脚说:“可不,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也不寂寞,突然问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说:“狼不吃人了,车却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轧死了一个女的。”丑老脚说:“这你说得对!现在人爱穿皮衣皮鞋,小丽,你换下的那双鞋是什么皮的?”女演员说:“羊皮。”丑老脚说:“可怜小丽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这么多人是牛羊猪鸡上世的,自然会有狼也上世,你不见那些公配的自购的汽车都附了狼的魂吗?”女演员说:“那我生活在城里原来是与狼共舞啊!”夜郎就笑着说:“那小丽就不必去公园看狼了!”女演员说:“那为什么?”丑老脚说:“这傻女子!你没夜郎懂得城市,你见过城里的猫嘛,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白眼狼来啦!”丑老脚突然低了头,吹茶缸上的一层雾气。夜郎抬头看了,见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着怀过来了。女演员便盯着南丁山的眼睛看,说:“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说:“嚼我什么舌头了?”夜郎说:“说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丑老脚也笑了,才喝到口里的茶也喷出来。南丁山就说:“夜郎,师叔忙着哩,你只管在这里嗑闲牙!你在图书馆写过材料的,没事了你帮着整理脚本去吧。”夜郎说:“写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报上社论和文件的,哪里就会了编戏?!”但还是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去戏班的办公室了。

    编剧的是雇请的一个老学究,一副水晶老镜,一嘴花白胡子。捻绸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满是烟火烧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买烟,洗换那擦汗的毛巾,老学究也不理会他,一边整理誊写脚本,一边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过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页,上面写道:“搬目连五本”。夜郎说:“目连戏就是目连戏,怎么还有个搬字?”老学究说:“你不懂!”夜郎说:“这是为啥?”老学究说:“搬目连与演出其他剧目的不同之处在于,搬目连所搬来的绝不仅仅是若干本戏,与之一同被搬来的,还有镇台的灵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阴事阳事的掌教师,就是驱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还不懂吗?举个例子,你去商店买了一尊菩萨,为什么不叫买,叫请?懂了吧?”夜郎还是不懂。又问:“听班主说,目连戏是四十八本的,这怎么才五本?”老学究哼了一声,说句“戏是戏班的儿,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再言语了。夜郎就不敢多说,拿过第一本《灵官镇台》来看: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师/寒林借事

    /大爷/二爷/三爷/掌标子伍猖/一报马/二报马/三报马/于丸声/云牌、金童玉女。迎神仪仗队若干人。

    [打“粉火”跳云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场。]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来看,上边写道:

    《刘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刘氏/付相/刘母/刘贾/姨娘/二傧相/掌教师/厨师/媒婆/舅爷/打报场,化缘和尚。轿夫、家院、丫头各四。伴娘。迎亲客人若干人。送亲客人若干人。

    [“打游台”。]

    夜郎禁不住又问出口:“这么多神神鬼鬼的角儿,‘打游台’是什么意思?”老学究不写了,将硬腿水晶老镜往桌上一丢,叹了一口气。夜郎知道是讨厌了,顺门就走,从窗外往里一瞧,老人家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白酒来喝,两片嘴唇咂得吧吧响,便小跑着去街上买了一碟酱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萝卜芥末三鲜丝,无声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脚本。

    老学究各样吃了几口,说:“你是问‘打游台’吗?所谓‘打游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观众及戏班内的人,手执黄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节奏,在‘阴台’上绕台行走。‘阴台’就是在舞台前临时搭起的台子。在‘阴台’上绕台行走,是戏先演给鬼看,后演给人看,可保证戏演出无事故。民国三十五年有戏班在关中东府华州搬目连,没有打游台,结果戏演到一半台子起火,烧死了五个人。这‘阴台’,凡人上台一走能消灾免难,逢凶化吉的。”夜郎觉得稀奇,又问起“打报场”是什么角色,“掌教师”的身份是什么,“五猖”有无具体名目,如何纸扎吊笼,如何挽诀、喷咒水、贴禁符?老学究就笑了,说:“你得慢慢来嘛!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复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复印了,又买了一瓶白酒、一包鸡脚、一包鸭掌、一包豆腐干,交给老人家,自己往别处闲逛去了。

    夜郎骑了车子先去了祝一鹤家。祝一鹤比先前更是痴傻,却也白白胖胖。自从被撤了秘书长职务后,他就蓄了胡子。夜郎嫌那胡子黄而发卷,并不好看,祝一鹤就是不肯,现在越发芜杂,满嘴连同下巴毛烘烘罩着如茅草。夜郎进去,祝一鹤才吃毕饭,向他注目,说不出话来,嘴是否动着,胡子挡着也看不清,上边粘着米粒。夜郎就诉说保姆阿蝉怎么不把胡子擦干净?阿蝉便用湿毛巾在祝一鹤半个脸上捂捂,然后拿两个挂衣的小竹夹,将胡子分两边夹了两撮,点一支烟让叼了,靠在床头上吸。夜郎陪着祝一鹤坐了一会儿,祝一鹤的烟还在嘴上叼着,人却头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烟头,瞧阿蝉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洗涤锅碗,有些话想对她讲,又不知怎么讲,心里酸酸的。斜对面的房门开着,原本是保姆一张床的,现在却多了一张,夜郎心下疑惑,走过去看了,却认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颜铭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团花软缎旗袍也挂在床边衣架上。阿蝉从厨房过来,手在围裙上擦,说:“我怎么称呼你的?”夜郎说:“就叫黑哥。”阿蝉说:“铭姐老说你。却不见你来的??你姓夜,怎么叫个黑字音?”夜郎说:“一叫夜字,音成了‘爷’了,谁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蝉就仰着蝇面发笑,一嘴的牙龈都露出来,说:“今日早上醒来,铭姐说你今日要来的,我问是打来电话了吗?她说是她刚才做了个梦,我说那才不来了的,前半夜的梦是正的,后半夜的梦是反的,人家在戏班里,吹吹打打,又快活又发财,怕是把这边都忘了的!没想你倒还真来了呢!”夜郎说:“戏班才组建,虽是打杂,也够忙的。”阿蝉说:“忙么,戏班里有漂亮演员,有说不完的话嘛!”夜郎说:“我这嘴脸,立脚都立不稳,心里还能长什么花草?颜铭也睡过来啦?”阿蝉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她去时装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说风水不好,睡着只害心口病,我就让她住过来,反正祝老家地方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会说话了!”夜郎说:“这也好。”坐在颜铭的床上。床靠了西南墙角,墙上用图钉钉着白底蓝花麻纱床围,床单是纯白棉布,枕头也是白枕头。阿蝉说:“铭姐干净,她一来倒显得我窝囊了。”夜郎欲说是够窝囊了,祝一鹤身上衣服也该换洗了,话到口边,又觉得还是见了颜铭,让颜铭说给她为好,却一时有了过去的长长短短回忆,侧了头去,不让阿蝉瞧见他的伤感。但这一侧头,却发现了那枕头边的床围处,有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极不正规,却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话。夜郎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浑身的肉都在惊跳。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而写出的字:在那多少个不眠的夜晚,灯光熄灭了,黑色的眼光却在黑暗里闪亮,这洁白的枕上是辗转磨断了多少头发,流下了多少眼泪?或许她想到了绳子,想到了电灯的插销,那楼台,大街上呼啸而来的汽车??但她终于在黑暗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了笔在床围上提醒自己,鼓励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惊的是,他只说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原来颜铭受到的打击竟也如此悲而且哀!这个时候,夜郎才觉知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里,即使是一次意外吧,两人都毕竟是真实,以后的发展姑且不论,朋友仍是朋友,称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时额如鸡卵,印带悬针,不愿让阿蝉看出破绽,低头站了起来往客厅去,说:“祝老睡着了,我得走了。”阿蝉跟出来,疑惑地说:“你说走就要走了?你还没喝口水哩么!”夜郎已经出门下楼去了。

    街上雨暂住了,立即就有卖冰棍的女孩儿的嗓音,行人都将头从雨披里伸出来,争先恐后拥塞在十字街口,许多人便掉身往小巷里绕道。小巷恰属于被拆之区,虽未拆除,每隔五步,墙上就用黑墨画有大的圆圈,里边写着“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经移居,门窗洞开,能看得清屋里墙上贴着年画和揭去了孩子的奖状、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迹。有几家拒不搬迁的,所谓的钉子户,门上贴着派出所限令搬迁日期的告示,户主趁机向行人诉苦,咒骂房地产商是某某长的小舅子,官商一体,将旧房折价太低,是借改造旧区发横财。一条狗就卧在一所空屋门口,一动不动,好事者掷砖头也撵不走——许多人都感动了狗的忠诚。夜郎推着车子,凡是见着还干净的墙,抬举了脚去蹬,一蹬一个肮脏脚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裤带去那干净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这种见洁白就想污染的心态,夜郎也觉得怎么会这样?便骑上自行车急驶,泥水哗哗飞溅了近旁的人,讨得一阵唾骂。不想就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双方同时倒在地上。夜郎是认得那人的,宝和酒楼的苗经理,请祝一鹤和他去吃过生猛海鲜席,临走了还送了蛇胆酒的,——忙着赔笑,要说个不是。那人爬起来瞧车子已经变形,遂大发了雷霆,训斥坐不了小车总得会骑车子吧?骑这么个烂车子还要耍威风,是越南战场回来的功臣,是给别人日下了孙子,是活烦了急得去火葬场呀?夜郎强忍着没有说话,卸下前轮在地上用脚踩正,重新安装能骑驶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领口,一枚扣子也就蹦了,蹦在旁边的电灯杆上,再蹦回到水泥路台上,跳了跳,滚在脚下。吼道:“姓苗的,你骂吧!我听着你骂哩!”那人立即笑起来,装出很惊奇的样子,说这不是夜郎吗?怎么是夜郎呀?瞧我这眼睛,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说:“你认得图书馆的夜郎,认不得我这个夜郎!”

    又是礼拜天,佛的休息日。雨没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还湿着,花开了一层,叶子也肥肥厚厚亮起来。戏班要做许多纸扎,小丽认识一家纸扎店的老头,老头是世传的手艺,以前城隍庙会、八仙庵庙会所抬动的“金山”、“银船”、楼阁、人物、麒麟、自鹤、莲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庙会不兴,只卖花圈,又兼营了出售寿衣为生。小丽领夜郎去的时候,老头正在吃饭,小女儿在后院的场子里立于一个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滚动着碾芦苇。夜郎把南丁山所开的纸扎的项目单一宗一宗讲述着给老头,老头也不看他,兀自在饭碗里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精,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搅和起来,呼呼噜噜地吃。夜郎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说:“师傅,这是戏班要用的,你可扎过?”老头说:“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笼嘛,‘火爆葵花’里的旋转葵花、纸吊嘛,总不会还让扎个纸的铁围城吧?!”夜郎说:“师傅是知道目连戏的?”老头说:“看过,没演过。”夜郎落个红脸,搭讪着去和那女儿说话:“你爹这吃的什么饭,酸辣咸甜一锅煮?”女儿说:“我爹脾气不好,你可别往心上去。他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吃法,身体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满口牙没掉一颗的!”正说着门里进来一个小伙,老头劈头问道:“卖啦?”小伙说:“没有。”老头说:“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卖啦?”小伙说:“不是我不卖,是人家不买??他撸了我,我也得撸了他!我得去寻王魁了,上个月见王魁,王魁就让我给他揽生意??”老头说:“这年头啥人都成经理了!”小伙说:“王魁说了,如果谁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绝对于得漂亮的。”老头骂道:“你人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声问那女儿怎么回事?女儿说,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师椅子,要买的,说好了第二天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的,可那天晚上他却动手把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子重安了一条腿,还刷了一层油漆,人家来了却不买了。原来那椅子是明代的红木家具,人家是文物古董商。那女儿说罢就也骂了:“你还去找人家什么呀?丢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钱给我,我用那生炉子呀!”小丽忙给夜郎使眼色,两人退出来。小丽说:“你看清那小伙吗?”夜郎说:“孬种小白脸。”小丽说:“他是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这人是谁?”夜郎说:“谁?”小丽说:“就是不认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儿子。”夜郎叫道:“你怎么不早说?!”要返回去再看。小丽一把拉住,说:“你也是个神经病!那有什么看的?”夜郎才作罢了。

    往后,夜郎每日去纸扎店去看看扎制的情况,等宽哥,宽哥还是未来,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心想自己没能够联系到宽哥,怕那吴清朴已经去关中西府了,就多少有了内疚。这个中午从纸扎店提回了吊笼,便懒得出去逛,吆喝着在屋里要打麻将。

    菜贩小李刚刚卖完菜回来,因为久雨方晴,贩菜的并不多,小李卖得好价,情绪十分地好。夜郎去叫他的时候,他正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启盖,藏躲不及,说:“老兄你这是什么牙口,这样有福?我每次喝酒都心里说别让你知道,可每次你都来了!”牙咬启不开,努力得脸都变形了。夜郎不屑地夺过瓶子,拿一根筷子头压在虎口去撬,只一下,盖儿就蹦了,提起瓶子偏第一口先喝了,筷子敲着小李的头颅说:“你小子啬皮是啬皮,可你前世欠着我的酒,你不让我喝也由不得你!”小李的头颅极小,脖子却粗,又喜欢常年剃个光头,剃刀刮得青光光的,如果没有那一双招风大耳,真像是伸出来的龟头。见夜郎先喝了一口,忙喊:“甭急,甭急。”手从脖子领口往里伸,掏出一个塑料纸包儿,解开了里边有一块臭豆腐一根牙签。便拿牙签插了一点臭豆腐在嘴里,很响地吮吮,喝一口酒,说:“老兄,你就口菜才香哩!我倒不是成心啬的,常想着几时买他一箱啤酒回来,把我灌醉,也把你灌醉,让我享一享喝醉了是什么样个福!可去买啤酒的时候由不得想到家里,老娘和我是分了家,老人家粮还凑合着不缺,钱却紧得要命,三个月才吃一斤盐的,我就舍不得买了。”夜郎说:“小李还是孝子,那今日就舍得了?”小李的三角眼翻着白,撩起脏兮兮的红方格衫子一边擦油汗脸,一边得意了,说他今日是赚了钱了,贩了一三轮车的黄豆芽去某某大学,学校伙食科长和他捏码子,豆芽菜一般是一元钱一斤,科长付给一元一角五分,一斤多出一角五分,贩了二百斤是多出了三十元,科长要回扣,让买二十五元一条的“金凤”烟,买就买吧,为了以后长期合作,他也将余下的五元钱买酒来喝了。夜郎便再没喝他的酒,看着他喝毕了,重新包好还有一半的臭豆腐块,又放好了可以卖钱的空酒瓶,才说出约他打麻将。小李当然十分高兴,主动地将他的那张方桌搬过来,还把一口茶垢极厚的大瓷缸泡满了砖茶端着。两人铺展了台布,垒好了牌,小李就狼一样地吼叫楼下的五顺,待到五顺接了话头,又鬼兮兮地说:“老兄,你今日不得赢哩。”夜郎说:“等着瞧吧,你今日菜钱是多少,我今日就收取多少,打你个裸体来!”小李说:“情场上得意,牌场上失意,你和颜铭又那个上了!”他拿两个指头往一块碰。夜郎说:

    “扯毽淡!”小李说:“你把你那床也支稳点么。五顺——你他娘的是什么官员吗?成三番五次地请你!夜郎你成夜折腾,我也得成夜睡不成,我这是给你当警卫员哩么?”夜郎说:“我睡不着觉也不准翻身了?!”小李说:“那算我想邪了。”楼梯Fl就响起扑沓扑沓的趿鞋声,五顺头在那里一冒,小李就说:“瞧你那个蔫劲,昨晚又到火车站吃野食了?”五顺说:“我有那份贼心还没那个贼胆,有那贼胆也没个贼力气!你没见我这几天拉肚子吗?把他的,咱个子不长外什么都长了,一包黄连素先头是二三角钱的,现在怎么着,三元五!收一天破烂等于一包药,谁还知道是真药假药?”小李说:“我也不借你,哭甚穷?

    你偷一个下水道井盖就是多少钱?!”五顺倒变了脸:

    “谁偷井盖了?”小李说:“我也不去派出所报你的案!你去请房主来,叫你赢几把,你也好有些钱去吃药!”五顺说:“我哪一次不是给你们送的?夜哥怕是又来领工资了!”五顺下楼请房主,小李又在说颜铭的腿长,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长腿的女人,说不定是鹤变的。再要挤眉弄眼说什么,五顺已上来回复:房主不在,女主人在屋里应了马上就上来的。

    三个人坐下来等,先丢点子定了东西南北方位,又宣布了几条规定,各人都把钱数点了,女主人还没有上来。世上最想念的人,差不多就是麻将桌上的三缺一了,平日里,他们夫妇一分一厘计较房钱、电钱、水钱,该他们找钱了,五分以下就舍,该房客掏钱了,多一分却要上进,凭家传的这一块地皮盖了房外租,就咏远不劳而获,肥得流油似的,可现在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是那样可爱和重要,猜想她是在屋里与人又做什么黑道儿生意了吗?小李和五顺是已经怀疑她家在贩毒的,莫非又是什么人来取货款,或是发生了危险要堵她的口,会不会被人用绳索捆了,拿血刀子捅了?还是来了情人,关了门在那里忙的?直等得这几个人心急如焚,楼下那间正房,双扉门吱儿砰的两声,五顺伸头往下看,女人头发上挂着长柄木梳,却慢慢腾腾往楼梯后边的厕所里去,然后从厕所又返回屋去,骂骂咧咧五顺拉肚子把粪喷到厕所墙上,才上得楼来。五顺说:“甭骂了,甭骂了,今日这么漂亮的人说粗话影响形象哩!”女人说:“你又笑我胖吗?给你说哩,我年轻时仍是走到哪里亮到哪里的!”五顺说:“今日真的漂亮,腰身不胖,奶子越发胖了。”女人哼了一声,竟从胸前奶罩里抓出一把钱来说:“五顺,老娘今日就拿这些陪你!”四人码牌开张。正到了三家听牌,按倒了十七页,开始摸着要自扣,院门的铁环拍响,似乎有人进来,一直在院里杀鸡烫毛的秃子在喊:“夜郎,夜郎!”夜郎低声说:“都不吱声。”小李说:“怕是谁要找你的。”夜郎说:“谁来也不让位,换人如换刀,只能在旁边‘下鱼’。”不一会儿,秃子走上来,悄声说:“夜郎,有人找你的。”夜郎说:“就你嘴长!就说我不在!”秃子说:“我也这么说的,可人家好像有急事,你去看看,我替你摸几圈。”五顺说:“你好好杀你的病病鸡去,晚上别误了卖烧鸡。”话未落,楼梯上却走上来康炳,骂道:“夜郎,我还以为颜铭在这里你不出门,原来‘搬砖’哩!班主到处寻你,你倒躲着不见?!”夜郎站起来还在摸牌,没有摸中,让秃子替了位,拉康炳到过道里。

    夜郎问:“有甚事等不到天晴路干?”康炳说:“唱鬼戏要敬神贴符的,组班以来咱没行这规矩,这不,老师父就死了!班主让咱俩求些符去的。”夜郎说:“在哪儿求?”康炳说:“他说给陆天膺老先生去了电话,陆老先生会领咱到一个地方的。”夜郎说:“那改日去吧。”康炳说:“陆老先生今日在家等着。”

    夜郎骂了一声“你个白虎星!”过去对秃子说:“秃子,你狗日的是啥命,我打江山你坐皇帝!我出去了,你今日赢了钱,晚上提一只烧鸡上来。”就叮咛打完牌后把门锁上的话,两人下了楼去,还听得楼上秃子在说听得这么早没有和!女人笑道:“起得早不一定拾上粪,我和了!”五顺在骂:“只说人起得早,没想狗比人还早就吃了粪了!”

    康炳领着夜郎过了东西大街,往北穿三条巷子,到了个叫教场门的农贸市场。这里专是交易土特产的,古时作教场的偌大的场面里,四周盖设了十六个折角呈圆形的三层楼货栈,古香古色的,是仿明的建筑。场中又是井字样的临时摊位。全部出售陕北沙漠来的甘草、枸杞、红枣、毛毡、乌色洋芋、老南瓜、发菜、粉丝;陕南山地的木耳、山萸、板栗、核桃、木炭、龙须草编、地板条;关中东府西府的烤烟、瓷器、花椒、火纸、花生、辣面。乱七八糟,应有尽有,都挂的是某县或某镇的名。康炳历来用烟斗,而烟丝只有这地方有售,就在二层楼的一家烟店里讨价还价。烟店柜台上一溜摆着十多个瓷缸,分盛着各类质量、形状、香型的烟叶和烟丝,一一捏了点在烟斗里尝,皆不中意。掌柜领他到后边暗室,于一口盛满水的瓦缸边地上端出一个瓷盆来,半盆烟丝软软的,发焦黑色,掌柜笑着用三指捏了些,揉成一丸,按压在康炳的烟斗锅里,划了火柴让他吸,夜郎即闻到一股奇香,叫道:“这么香的?”掌柜说:“这是取下的第三至六片叶子做的料,蒸了晾了,又切丝在这湿屋阴一星期返潮,再拌上上等白酒、小磨香油、茉莉花粉、糖、盐、椒面。怎么样?”康炳点头称好,倒责怪这样的货怎不在外边摆?掌柜说:“世上抽烟的人一层,又有几个真正抽烟的主儿?我一瞧你这烟斗,满口的黑牙,眼神儿,才肯把你领进来。”康炳欢天喜地,买下一包,掌柜用塑料纸包了,叮咛回去装在瓷罐里阴晾着,康炳说“这个自然”,下得楼来。两人出了市场,回头正看那一面纯木的高脊飞檐仿古牌楼门,一辆摩托猛地从一条窄巷冲着他们急拐弯儿,夜郎“啊”地叫了一声,泥水倒溅了一身。康炳说:“撞着你了?”夜郎说:“撞没撞着,倒想起一宗事了!”原来这条巷中段正是宽哥的住家处,夜郎忽然想起给吴清朴联系的事,就劝说康炳替他跑几步路,去叫了宽哥出来见他。康炳说:“你们是哥儿弟兄,你怎么不去?”夜郎说:“我怕我那嫂子的!”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了许多,康炳就笑道:“咋能这样当男人?我那老婆也是母老虎,可我却是武松!”一晃一晃地去了。

    汪宽家是中段四号楼西单元的一层中门,木板门没有关,防盗门却内锁了。因为防盗门上的栏格上钉有纱网,屋里发暗,传出极响的鼾声。康炳叫了两下“宽哥”,没有反应,脸贴纱网往里看了,当厅的地上铺有竹席,一个穿着宽裙的女人睡在那里。康炳吓了一跳,心想还有女人打鼾声,而且这么巨大!就退出几步,又咳嗽又跺脚,喊宽哥。屋里的鼾声住了,问:“谁个?”康炳说:“我嘛!”防盗门开了,一个发如火焦的毛头伸出来看了,立即缩回去,却在说:“进来呀!”康炳进去,女人已在用梳子梳头,左边的半个脸上还印着竹席的人字纹,然后将一个壶的冷茶在杯里倒了些汁,再添上新开水,端过来说宽哥不在,找他甚事?康炳就介绍说自己是宽哥的朋友,来说一件事的。宽嫂就说:“有紧事你去他单位找他,人家是共产党的人,只在我这儿寄托着给吃给住,我们也是两头不见面的。他夜半一点两点进门,我已经睡了;天明我上早班,人家还睡着。就是偶尔中午回来吃饭,和我也是没话,只是脊背痒了要换药才用得上我!”康炳说:“宽哥有病?”

    宽嫂说:“这你不知道?他患了牛皮癣,先是在腿上,现在脊背上也全是,人又黑,真是黑蟒托生的。我说你疯什么,想当官哩还是想发财的,一天到黑跑得不停点,也不说好好住院去治病,整日帮了这个帮那个,落下什么了?昨日我去商店,好衣服五颜六色的,咱喜欢来喜欢去,看看又放下,咱没钱么,只好去布匹批发市场买了一截布回来做。他回来一见柜上放着布,倒说:是谁送咱的?我就气上来一顿好骂:你倒想得好,谁送来的?鬼送来的!没想想什么时候人送过一条线?!他这人脑子越来越渗了水,二两猪脑子!前边那个巷里有个吸大烟土的,吸让他吸去,与咱屁事?可他为人家戒烟买药呀,请中医呀,联系去乡下缓冲呀,最后是进了戒烟所,人家父母都不去看,他倒去。我和他吵,他说拯救人哩。我说你是毛主席?他说我是警察。哼哼,是警察!我说原来你还知道你只是个警察呀?!”康炳说:“宽哥是优秀警察,那日我路过他们所,宣传栏上有他的照片哩。”宽嫂说:“那顶吃顶喝?他每年拿回来几张奖状,还要贴在墙上,我说你少在墙上贴,那地方我还挂挂历的!”宽嫂把地上的水壶提了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把几件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揉一团抛向水龙头下的木盆里,同时脚一钩,把一个残破的搪瓷盆嵫啦啦钩到柜子下。说:“瞧这屋子,乱得还能插进脚吗?他只是个糟蹋,我跟在后边拾掇都拾掇不清!”又嘟哝别人家的房子都装修了,他们家的墙三年也没刷过,这家具是逐渐添置的,式样不同,色调也不一样,是难看吧,连夜郎来也说该统统换了。提起了夜郎,就说夜郎是个浪荡鬼,百心不生,他竟然和夜郎好得狗皮袜子没了反正!康炳听得脑壳满满的,几次想告辞,宽嫂越讲气越大,说:“我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康炳说:“那他不敢打你的?”宽嫂说:“他要打我也倒好了!他是死不做声地来气我,只有让我骂他的份,从结婚到现在,他是天生的在骂声中成长的坯子!”宽嫂说着,气得胸脯一抖一抖的,康炳赶紧看了一下表,说:“哎呀,我怎么忘了,某某约我给他打个电话的!”起身就告别。宽嫂说:“我这阵瞌睡才清醒了,你这么急的,不等他啦?”康炳生怕她送出来又说个没完没了,一出楼道就说“改日我再来的”,小跑着先去了。

    巷口里夜郎等得发急,买吃了一碗卤汁凉粉,见康炳一人过来,就问:“宽哥不在?”康炳点头。夜郎就说:“人不在还耽搁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牺牲了!”康炳说:“我哪里走得脱?他老婆说话没个逗号,真可怜宽哥有这样的老婆!”夜郎嘿嘿地笑了,就发感慨:人上世来如在旅途,最要紧的是伴侣,可是查查周围,哪个是尽善尽美?上帝就会日弄人,一个哭的就给搭一个笑的来看热闹,人都给上帝做游戏,做着游戏痛苦,不做着也是痛苦,真正的爱情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就消灭了,剩下的只是整齐而乏味的日子!康炳突然神经兮兮地说:“听说你以前也离过婚?”夜郎怔了一下,狠狠地说:“听谁说的?”康炳倒没了勇气,看夜郎的脸色。夜郎没有出声,默默走一段路了,说出一句:“人要会胜利,也要会失败。”康炳莫名其妙。

    走进玄武巷,靠右一条拐来拐去的胡同,第三个四合院就是陆天膺家。陆天膺一头银发,半胸美髯,已经坐在厅里喝茶等客。夜郎早知道画虎出名的陆天膺,祝一鹤房里也曾挂着一幅他的下山虎的,今日见了,果然威严,心先怯了半截,招呼入座后只是老实不动,听康炳与老者寒暄。不一会儿,锦屏后闪出一个女人,三十出头光景,也不知是陆翁的年少娇妻还是保姆,木漆盘上端着两杯龙井清茶。夜郎接了茶,不敢往脸上去看,只瞧了那一双脚没有穿袜子,瘦瘦溜溜蹬着一双平跟船形皮鞋,露着三个脚趾根儿。便听陆天膺问道:“这位年轻人贵姓?”康炳说:“黑郎。”陆天膺说:“不是黑字,是夜字吧。”

    康炳说:“陆老好学问,正是。”陆天膺说:“也有读作墨字音的。这姓少见,说不定祖上也是个弄字弄画的。”夜郎只是笑着,陆天膺也笑了一下,不再理会,与康炳又问起戏班的事。康炳拿出新买的烟丝让老者抽,那小妇人就从后屋取了一竿三尺长的烟管来,康炳夸说了一番这么长的,将烟丝掘了一丸按在那黄铜烟锅里,陆天膺便将嘴上的长胡分两边一挂,原来耳朵上早套有细铁丝钩,如挂蚊帐帘子,又划了火柴插在烟丸上,把烟管一头塞进口去吧吧地吸。夜郎正瞧得出奇,却见一只小得可爱的猴子忽地跳上陆天膺肩上,不觉啊了一声。陆天膺说:

    “你没见过这猴子吧?这叫墨猴,专养了磨墨的。”那墨猴贼溜溜闪着眼,理了理胡子,又落在陆天膺手腕上,陆天膺咳嗽了一下,墨猴就张了口,接住了一点浓痰吃了。夜郎心想:真是个老占董,近八十高寿的人了,活得有滋有味的。便不觉惋惜了祝一鹤是在政途上白白地糟蹋了一生。康炳待陆天膺吃过两锅烟,问起符的事,陆天膺说:“江浙来了一帮古建筑队,翻修市中心的钟楼的,这几天老是请刘逸山去现场挽诀念咒的,我昨旧对他说了,再忙也要帮这个忙的,恐怕夜里已画好了符,喝罢茶咱去取就是。”话音未落,院子里踉踉跄跄进来一个人,喊:“爹,爹,人找哩!”陆天膺变脸训道:“又去烂喝了?!”那人道:“没,没??你来闻闻。”却啊地呕出一堆污秽,身子歪倒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上,一株君子兰连盆压碎了。夜郎和康炳忙去搀扶,小妇人忙出来跑过去拉动,那人却甩手不理,小妇人落个没趣,抽搐着后肩低首又进了屋去。陆天膺吼了一声:“还不给我滚后去!”就又恢复了平静,卸了耳边的铁钩,理顺胡须,四平八稳去了院门口,立于半开的门边与人说话,回来手里拿一沓黄表纸条,对康炳说道:“刘先生托人把符送来了。你查查,二十四幅。”康炳看了,果然二十四幅,上边用朱砂写就的似字似画的图案,当下给陆天膺鞠躬致谢。陆天膺合睨微笑,步入锦屏后去。夜郎和康炳以为老者去取什么东西,小妇人却出来说:“先生到休息时问了,不能久陪,望谅望谅。”

    两人出来,面面相觑,康炳说:“老头能这样,全是让儿子坏了情绪。那是个痴傻货,只有七成。人真是不可聪明透顶,一人占尽了家脉,后辈就不中了!”夜郎说:“那女的是老头的什么人?”康炳说:“听说老头丧了妻后娶了个年轻的,不知是不是她?瞧那傻儿子待她的脾气,八成倒是了??老头有的是钱,钱有了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夜郎说:“只剩下我这没钱的,甲男配丁女了。”康炳说:“你还弹嫌颜铭呀?!”夜郎不接话碴儿,说:“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只遗憾未能亲眼见到那个刘逸山,不知那又是何等人物!,’旁边就有人轻声叫“夜先生”。夜郎扭头看了,却是吴清朴,惊叫道:“呀,碰上你了!你也住在这胡口里?”吴清朴说:“在前边那条巷里。刚才我去刘先生那儿,刘先生让捎一些符给陆老前辈的,我陈见你在院里,就专在这里等你。真是山不转水转,那一夜寻得多辛苦,今日却这般容易碰上!”夜郎说:“原来是你捎过来的符?你认识刘先生?”吴清朴说:“认识的,去开了个处方。”将一张纸拿出来,夜郎看了,上边写着:“用烂羊肉四两,细切,加人参末一钱,白茯苓末一钱,大枣二个,黄芪五分,连同粳米三合以及精盐二至三分一起煮粥。”夜郎说:“这是什么处方?”吴清朴说:“我让刘先生号脉,他说不用吃药的,是药三分毒的,就让我食疗,说这羊肉粥能治身体赢弱。”夜郎说:“刘先生还是个医生?”吴清朴说:“他原本就是医生,测字算卦念咒画符那是暗中来的。”夜郎噢了一声,羞于自己孤陋寡闻,又问:“几时从西府考古回来的?”吴清朴说:“我还没去哩。”苦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低首答道:“上次我没给你说,我找了个朋友,就在平仄堡宾馆做吧台工作,她硬要我停薪留职搞生意,我哪儿是做生意的料,可她心热,非要依她不行。

    拿不定个主意了,她让我求刘先生算算的。”夜郎说:

    “你也信这个?算得怎样?”吴清朴说:“他让我拈一个字来测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字好,忽然看见他家门上有铜打的铆钉,就写个‘铆’字,没想写到一半,笔没水了,先生眉也皱起来,拿去细看,正有米蛾儿飞在纸上,他就笑了说:‘若问生意,字里有金旁最好,这生意是能发了财的。你这字体如鹭立,有孤单之嫌,而笔画轻快,诸事还算通泰。写字的时候,墨水不能断的,墨断有田土散之象,当时我皱眉,要决定劝你不停薪留职为好,却后来飞来虫子,这又是吉兆,心想你这人毕竟为贵,福可抵灾,正可压邪,生意仍是可做的。只是要防一点,铆字一半为柳,柳又不全,柳不全者为败柳,残花败柳为妓,莫有钱栽在妓女身上。?说完脸先红了,嘿嘿地笑。夜郎说:“你要办旅店还是歌舞厅?”吴清朴说:“办饮食店的。”夜郎也笑了,说:“那这先生是先有个妓女??”却不说了,驻脚凝听起什么。吴清朴问:“你说什么?”夜郎说:“我说他是拉你充嫖客呀!你听到了吗,哪儿有音乐?”三人侧耳来听,又似乎没有声息,举目四顾,周围都是楼房,谁家的姑娘在阳台上大声锐叫:“八点半呀,不见不散呀——拜拜!”一家就传出哭骂声,有玻璃杯摔碎的响动,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从窗口飞出来,有麻将声音,有喝酒划拳声音??康炳说:“哪里有音乐?是前边一家歌舞厅的卡拉OK吧。”遂就唱“爱你一万年??温柔同眠??”夜郎“嘘”地一下,叫道:“你听!”果然有幽怨苍凉之音飘来,极远又若极近,如云也亦如水,足风标,多态度,立即使人高古孤独。吴清朴说:“这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夜郎说:“姜白石?”夜郎是读过书的,书上讲,南宋的姜白石是个词曲家,极善推敲文字,斟酌声律,有过十七首保存下来,可都是工尺谱,竟然有人能弹唱,而且就在这个城里!夜郎惊奇起来,问吴清朴:“你怎么识得是《霓裳中序》?”吴清朴说:“我表姐喜欢弹唱,多听了几次。”夜郎不知怎么心怦地一跳,二股酥酥之气从腿部蹿向头顶,于发旋处飘忽而去——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侧身靠在路旁的一株梧桐树上,一段词曲就又清清楚楚逮在耳里: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归,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粱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在?醉卧酒垆侧。

    夜郎听不得这词这曲,回首往事,腹内俱翻,脸上也不是个颜色上来。康炳说:“你算什么文人雅士,也要神经?时候也不早啦,拉闲话改日约朋友上家去。”吴清朴说:“着急什么,今日凉爽,又没下雨,上去喝口茶去,表姐家就在那楼里。”夜郎说:“宽哥在就好了,他识得谱的。”就说了吴清朴托他找宽哥的事一直还未约到,刚才也是去了一趟宽哥家,人仍是逮不住影的。吴清朴说:“这倒怪我无缘,咱们去歇歇么。”康炳已不耐烦,使眼色给夜郎,夜郎就说:“这样吧,康炳你把符拿去,我去认个门儿隔会便来。”康炳不满,却故意说:“行么,你的颜铭要找你了,我让她等着就是。”夜郎把符交给康炳,暗里拧了一把,小声骂道:“小人之心!”掉头同吴清朴进了一条胡同。

    胡同口是市民俗博物馆,门口也是蹲了两尊石狮,近去看了,虽雕刻不比平仄堡的石狮高大,却生动活泼。左边一头公狮,身上四个小狮;右边一头母狮,身上五个小狮。母狮斜前百步处有一尊拴马桩,一人半高,顶端雕有罗汉。罗汉半踞一腿,双手抓着脸,脸是笑着,却从中分开,如是剥开了皮,而里边又是一脸,则横眉竖眼。吴清朴介绍说这是石工当年雕刻时不慎将罗汉脸雕坏了,急中生智,又在脸里雕了另一个脸的。夜郎似乎不信,疑心这是故意为之,人原本就有两面性,倒惊叹这石匠的大胆和深刻。绕过馆前场子,又沿一段红墙碧瓦走过,往右一拐是一圈高楼,楼正贴了博物馆东墙,吴清朴表姐的家就在一层的顶西头。推门进去,弹唱早已停了,两个女人在屋里说话,旁边半身直立地坐着一条黑狗。

    临窗的矮桌上放着一部音响,音响前横有一琴,琴下的石鼓坐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三十一二年纪,齐眉的短发,白胖皮面,套一件纯白圆领西式裙衣,下着白色紧臀短裙,笑眯眯地说:“来客人啦?”厅北墙下一件三人坐的长皮沙发,一女人侧身躺在上边,也是三十出头光景,却是一身黑色连衣长裙,也是黑色软底真皮拖鞋,一只挂在脚尖,一只脱放地上,光脚斜斜地支在沙发沿上,长长的头发拢在脑后,有些泛黄,如一条狐尾,见夜郎他们进来,瘦骨薄肉的脸上也明丽着笑。夜郎猛地进去,不知哪位是这房子和琴的主人,一时手足无措。吴清朴就介绍道:“这是我表姐!”沙发上的女人已经起身,一只鞋一时穿不及,就光脚缠绞在另一条腿上和夜郎握手。白胖女人就说:“虞白今日还礼貌,站起来招呼人了!”虞白一只脚就跳着去寻另一只鞋,说:“那当然,今日来的什么人嘛?!”胖女人说:“什么贵客?我认识你多少年了,迟早来你都拥在沙发里。”虞白说:“白马进堂。”胖女人不解,虞白指了自己的脸,两手做个拉长的动作,说:“笨猪!”胖女人恍然大悟,哈哈而笑,说:“可惜脸黑了些,要不真应是白马王子!”夜郎这才听出她们是在取笑自己的脸长,顿时窘起来。吴清朴说:“别嘻嘻哈哈惯了,见谁都这样。”胖女人说:“我们不是研究员么,饮食男女的能说什么天下大事?!”虞白说:“对,孔圣人说。饮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胖女人更笑个没死没活。吴清朴也笑了,说:“这位是丁琳,表姐的朋友。”丁琳说:“不是你的朋友啦?”吴清朴说:“我不敢高攀哩。你们知道这是谁吗?那天夜里我去拜访的夜郎先生。”虞白“噢”了一声,让夜郎在沙发上坐着冲一杯清茶过来说:“今日是摆围棋了嘛!”夜郎和吴清朴都没醒悟,未再说话,丁琳说:“你别说你那幽默,幽默没反应话比水还淡哩!一个名字里有黑,一个名字里有白,你说这话的潜意识是什么?”虞白脸倒红了,夜郎也拘谨,一时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不动。虞白就给狗招手,狗仍一本正经直着身子,两只前爪软软地垂在胸前,说:“丑丑,丑丑,你是狗子听佛吗?”把狗倒抱过来在怀了,说:“天下还有这么个姓!那天夜里清朴去拜访了你,第二天就来给我说了,他说你在屋里问‘谁’,他在屋外说‘我’,你倒在屋里也迷糊了,说‘我?’——我听了笑了半天。”夜郎也笑了,这一笑,身心都放松了,说:“那一刻里,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清朴在门外回答我时,我觉得怪了,‘我’是在屋里的,怎么却在屋外?”虞白说:“卡夫卡的小说就写过这种事,一直在追问‘我是谁?’许多批评家说卡夫卡的提问是多么哲学,其实,卡夫卡是有病了,他患的病恐怕和你一样,迷糊了!那些批评家——一旦成为批评家,他们就像所有的领导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通,农业会上讲农业,工业会上讲工业,科技、税务、建筑、文学、刮宫流产、微机上打字,他们都是内行,要作指示,你还得老老实实地听着,拿笔做记录——他们根本不细读人家的小说,或许要把极复杂的事情搞得极简单,或许要把极简单的事情搞得极复杂,或许仅仅是为了评定职称和获得稿费而又要满足发表欲的文章而已。当然,丁琳不是这样!”丁琳骂道:“虞白,你叹息你无福无寿,你言词尖刻哪能有福有寿?我不是批评家,我只是写些小玩意儿的评价文章,用不着你损我!”虞白便不反驳,却一头只问夜郎:“听说你有一枚再生人的钥匙,能瞧瞧吗?”夜郎说:“当然行的,只是我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约宽哥又没约到。”卸了钥匙让虞白看,两个女人就宝贝一样地争起来。吴清朴说:“你喝茶。”夜郎端了茶杯,瞧起房子并不大的,一厅两室,家具简朴,布置素净,惟北墙一张长而窄的木案上供奉一尊偌大的石雕佛头,双耳塔顶的赭石透镂香炉里有香烟袅袅如丝。琴桌后边的窗子极大,灰白的帘布沉沉垂地,靠窗有一门,装有细眉竹,竹竿斜撑了,可以看出是通向后院,院颇小,幽然安静,正与民俗博物馆的主厅相接,有砖封的门洞,而厅东檐的错综复杂的一角砖木直伸院中。一株白皮松斜着冲向高空,到了门框上角还不见枝叶。似乎还有假山矮树,夜郎不能歪了身去窥探,吴清朴已把开水又续在他的茶杯里。

    虞白和丁琳叽叽喳喳看过了钥匙,虞白便从脖子上掏出系挂着的真丝绳儿,将钥匙就拴上了。丁琳说:“你好要脸,谁的东西也要占领?!”虞白说:

    “你哪里稀罕这?你有玛瑙戴哩!”丁琳说:“我哪儿有玛瑙?”手扯着领口,露着脖子。虞白说:“你让夜郎和清朴瞧瞧,那几块红红的东西不是玛瑙是什么?”夜郎看了,是三处皮肤充血泛红。吴清朴却说:

    “咆!咆!这是要把脖子咬断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领口提起,说:“清朴你怎么知道?你怕咬断过邹云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气,说:“人家都是披金挂银的,你们倒争着戴一个钥匙?”虞白说:“金银的属性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显得脏。”吴清朴说:“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说:“现在是谁也不敢得罪的,犯着邹云了,清朴就不愿意!五行上说土生金的,土有清浊二气,清气生出竹来做笛做箫,浊气生出金银,金银只能配做钱币。”丁琳说:“这话说得好,昨日晚上电视看了没有?市个体户协会举办晚会,有一个女老板唱歌,人是方脸,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鸭子划水,身上衣服并不好,可左手右手十个指头竞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种,看着真恶心,她怕是时装店的高档时装全不合适穿,只有披金挂银来显富了!现在是有钱的没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没有钱!”虞白说:“现在流行金银首饰也流行丑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说:“夜郎,我戴这钥匙好看不?”夜郎说:“好看。”虞白说:“这么说你是舍得了?”夜郎说:“可以吧。”虞白说:“还是舍不得的。”夜郎就说:“舍得。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长时间了。”虞白说:“你是保存好长的时间,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这钥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么怎么就有了再生人?又怎么你突然就来到我家?这就是缘分!世上的东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缘分的。”夜郎说:“这么说,我是永远没有个钥匙了。”虞白说:“凭我一见这钥匙就爱,就又能从你那里获得,也凭你这句话,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经历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里垫纸,把帽顶撮得很高?”夜郎说:“你冬天见过我?”虞白说:“你一定还是单身汉!”丁琳说:“巫劲又来了!用这一套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让别人觉得东西应该给你!”虞白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事实嘛?”夜郎笑笑点头,说:“钥匙活该给你。遗憾是宽哥没来,要不他会讲出许多故事哩。”虞白就说:“你那个宽哥会音乐?”

    吴清朴说:“夜先生也会的,他就在戏班里吹埙。”

    丁琳乐了,嚷道:“这真没看出,来一段吧!”夜郎忙推辞,说:“我跟宽哥还没学好的,虞白琴弹得那么好,刚才不是听到乐声我还来不了的。”虞白说:“你听到的或许是音响上放的,我只是跟着用琴溜溜,唱还是丁琳唱的。”吴清朴说:“琳姐再唱唱我们听!”丁琳说:“不唱。”吴清朴说:“又拿架子啦?”丁琳说:“乘兴而唱,兴尽而止。夜郎,我要问你,听说是再生人自焚时也用琴弹过曲子?”夜郎说:“宽哥在场的,他那时不会记谱,只听出节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吴清朴说:“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问怎么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着。狗,举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说道:“好笨!”吴清朴说:“你知道?”虞白说:“你问丁琳!”丁琳说:

    “我知道什么?”虞白说:“你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声,伸掌打过来,虞白一闪,打在狗脸上。吴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发要问,丁琳说:“我去年结婚,许多人送了对联,有‘鸳鸯同卧,龙凤翻腾’,有‘风静闻荷香,云渡看松直’,虞白送来的就是‘洞房花烛夜,风雨平仄人’,只有她贼怪脑子想得出这词!”说毕,四人哗地都笑了。

    吴清朴去街上买了一瓶白酒,四包干果,回来见三人还在操琴说话。夜郎是将琴抚来抚去爱不释手的,虞白越发了得意,翻过琴腹让看上边的刻字。字是老宋体,以拙为美,夜郎读了,是:“此门下杨小山遗琴曾携游燕苏闽广西江鄂诸知音器重余孙大门其冢坦于归助嫁抚物动今昔之思爰笔以记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吼晾得叫道:“这是一块灵木么!”嚷着要了纸铺在字上,拿铅笔在上面来回涂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张字帖出来,说回去要让宽哥瞧个稀罕。遂问:“你是音乐世家?”虞白说:“这倒不敢。我爹年轻时做什么他都不肯,就迷上学琴,师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师圆寂前,将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师的家传不得知。我爹得了这琴,至死没有离过身,我记得他每天清早起来都要弹一弹的,为此娘和他没少吵嘴。音乐使人穷的,这话我亲身体验过——那时我们在外县乡下,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爹死了是买了一个旧柜,锯了柜腿盛殓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柜里去,我舅说留一个作念给孩子吧,这琴才留下来的。”吴清朴说:“高高兴兴的又提那些旧事。”虞白说:“不说了,吃酒去!”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丁琳把厨房的小矮桌搬到后院,四个人相对坐于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让,自酹自饮,干果也不用筷子,随手去捏。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划拳吆呼,一时沉默了许久。夜郎抬头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见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说:“喝么。”夜郎就喝了,说:“刚才在屋子里,我就觉得这院子里有假山,果然这么好的假山!住楼房还有个后院,后院里又这么多景致,真是难得!”虞白说:“是好吧?你瞧瞧这院里是些什么景致?”夜郎扭头四下看了,南面的墙很高,墙端有明瓦暗砖雕饰,上盘滚道溜脊,卧有琉璃凤,墙壁正中,嵌一块方方正正砖雕,凸透着一条欲出云雾的龙,刻工叹为观止。回头东面,也正是房的后门,却正好矮墙与楼接在一起,原是在墙头斜伸过来一面门楼的后檐,想象那里应该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横额,书着“半园”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铺就,有许多图案。假山不大,千疮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数米长的石柱如枯木。假山过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绿幽幽的,竟通过那堵墙而不知了来去。再是奇木异草。夜郎说:“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桥是蓝田玉雕的,石礅是砚石材料,地上石子铺的图案??我看出来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芦、花篮、长剑??这是暗八仙。园子叫半园,名字起得好。”虞白说:“虽是半园,却是四季景色,这假山下一蓬迎春花为春,池里有浮莲为夏,那株海裳是秋,白皮松却是冬了——你没看出来!”夜郎说:“瞧这样子,半园应是民俗馆的,怎么竞肯做民宅?”虞白说:“说出来你也吓一跳的。这民俗馆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爷手里是西府的首富,以农为本,以商兴家,商号遍及陕西、甘肃、四川、江苏,曾是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这里最早是商号‘天成合’,二老爷晚年捐了个省参议,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爷家人丁不旺,传到儿子手里没了儿子,过继了堂兄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生性不愿做官理财,只喜音乐,家道就稀里哗啦败下来。解放后这所住宅被收没,成了阶级斗争教育馆,‘文革’中又全家赶到乡下,父母死后,我招工在外县,再是调入城里,形势开始变了,要求落实政策,这住宅又变成民俗馆,我自然不能。捏说宅院归虞家继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钱物从来就是多了就又还之社会的——但我总得有个住处,我去找信访局,也是亏了丁琳帮忙,分得这所楼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怎能比得馆里的一所仓室?上边便念及父亲虽是过继,但毕竟还是虞家的后代,就封了半园通往馆里的后门,将楼房这边打通,那水池还通在馆院里的??”夜郎虽未听得详尽,大致都知道了,不觉说道:“难怪你有这等气质,原是大户的人家,要不改朝换代,你是千金小姐,见你倒难了!”丁琳说:

    “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脸刷地一红,二人窃笑不已。夜郎说:“笑什么?”拿手弹爬在衣襟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虞白说:“这虫子上身吉利哩。别听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里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园里有了花脚蚊子,嗡嗡嘤嘤在头上盘旋。虞白两腮微红,细目半睁,便说:“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讨厌,改日你们戏班演出,来请了我们去。”自个起身,果然头重脚轻,进内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吴清朴却要留下,说喝完剩酒再走,给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干果也吃净了,方才分手。回到屋里,虞白已横卧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黑狗就卧在脚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让丁琳把手巾涮湿敷在她额上,房门被敲响,夜郎就势在开门见客时告辞。来者正是一个女人,极其明艳,丁琳先叫道:“今日宾馆办晚会啦?”女的说:“没的呀!”丁琳说:“那脸上的油彩怎这么厚的?!”女的一时很窘,从吴清朴腋下钻进屋里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听着卧室里有人说话,听声知道是邹云来了,想睁眼问候,又懒得睁不开,翻个身去,听得邹云在说:“今日请客,明知我要来的,也不留点残汤儿给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儿外的!”

    丁琳说:“你要是皮儿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是不是在嫌弃我了?我可给你说,小鸡肠儿,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没沾你老公的一点腥的!”邹云说:

    “打嘴!谁是谁的老公了?”丁琳说:“提前叫个老公又有何妨?没行礼却行实,你骗得过我去?”吴清朴说:“琳姐,可不敢乱说!”邹云叫了一声,说:“你看,你看,看出什么了?”丁琳说:“你瞧你那眉毛,中线都散开了,你当我是外行?!”一阵谑笑,邹云说:“白姐今日请的是什么酒,是你给她寻着那个了?那个男人只打个照面,五官还行,可一看倒像个街上的闲人!”丁琳说:“你不是说男不坏女不爱吗?”邹云说:“男人看怎么个坏法,瞧他那皱皱巴巴的裤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挣钱!”吴清朴说:“你们宾馆的人眼也看馋了,只认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请来的客,是鬼戏班的,哪里又是给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听着了拧嘴!”邹云就唤“白姐,白姐”,说:“她还醉着。她怎么就能醉了?鬼戏班我知道,那个南丁山请了华州的一个老把式教演员打叉,把个女演员屁股就扎伤了,老把式就住在我们宾馆,叫了扮无常鬼的那个演员骂了狗血淋头!做什么不好,却去演鬼戏?这酒不是为那男人请的,又是有什么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吴清朴说:“??刘先生说生意还是能做的。”邹云说:“这下你该拿定主意了了吧?别舍不得你那研究员呀、考古呀,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不听!我就看不上你们知识分子,优柔寡断!”吴清朴说:“你说得容易,你哥哥店开得好好的,我插进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你人着股,分开千真有联手着好?”邹云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么,已经闹得乌眼鸡了,咱又为啥不干?琳姐你说?”丁琳说:“我也优柔寡断。”邹云笑道:“没想一句话又伤着你了,瞧这知识分子的心眼!”吴清朴说:“那说好,和你哥哥谈判我是不参加的,房子呀,营业证呀,雇人呀,各种交涉我都不管,我只撑个门面,出力??”邹云叫道:“这就好了!老婆再能干,还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吴清朴说:“这,这“??”丁琳说:“哎,慢着慢着,让我先走开了你们再忙。”吱呀,门拉合了,丁琳的钉着铁钉的皮鞋声响到内屋来。

    丁琳见虞白眼睁了,低声说:“你醒过来了?”虞白说:“清朴是决意要停薪留职了?”丁琳说:“他太爱邹云了。”虞白嘴角皱了一下,算是笑了。吴清朴自和邹云恋爱后,邹云就是这里的常客,每日从平仄堡下班,便来吃顿饭或说说话儿。她人长得漂亮,脸多含笑,视人注情,只是声不好,又立坐不安的活泼,使得虞白这楼上四邻都认得她,更是在东什街上有着声名。东什街有几间门面房,原是邹家开个土产门市部,生意并不好的,自市政府指定东什街为小吃街后,这里寸土如金,邹云就和大哥二哥合伙办了个饺子饭店,几年间发了财。后虽邹云去了平仄堡吧台工作,仍入了一股参加分红,因为邹云从宾馆还能拉来大批的吃客。但是,正应了可以同苦不能共甘那句话,自邹家财大气粗后,兄妹三人却生出矛盾。先是管账的大哥账项不清,眼见得大嫂手上有了金戒指,金戒又换成钻戒,且大嫂的娘家装饰了房子,又安了电话,邹云和二嫂气就不顺,苦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只叫嚷怎么一月利润不如了一月?再是二哥见大哥如此,采购原料时买低价报高价,动不动就从收款的抽屉里拿了钱去打麻将,跑歌舞厅,还包了旅馆房间泡妞儿。这些邹云并不清楚,洗碗的小工保祥告诉了她,她就出主意:如果二哥再让他去那旅馆送夜宵,就去告诉二嫂。果然二嫂一夜里赶到旅馆,和那女的大打出手。二哥知道了是保祥露的消息,回来差点没把保祥揍死。大哥看不惯了就吵起来,吵到最后红了眼,乌七八糟的丑事全兜了出来,一个就说合不成了分开来!一个说分了就分了,谁也离得开谁!一份囫囵囵家业分成三份,一个饭店也开了三个门。邹云要吴清朴停薪留职来顶她所得的一份,给虞白说了听取意见,虞白不置可否,只应道“这你和清朴商量”。现在见他们已合手定了主意,只是担心吴清朴的经营能力。说:“丁琳,你也权衡权衡,不要让猫拉车,把车拉到床下去。”丁琳说:“清朴呆是呆些,可专心干起什么了,却有钻头。”虞白说:“那就让他折腾去,不折腾邹云心也不甘的。”

    起身去拉了灯,灯光下胸前的钥匙亮亮地发光,就把它塞进脖下的裙领里。丁琳说:“你真的要把它戴在脖上?”虞白说:“我喜欢哩。”丁琳说:“小孩才戴这些,你是怕寻不着家了,还是怕丢了自己?”虞白说:“都怕。人活在世上好像什么都能干,其实一个人能扭动的也只是锁孔那么大个空间。”丁琳说:

    “你又想作诗了?”虞白说:“刚才在睡梦里我倒真的有了两句诗:拿一把钥匙,打开每一个房问。”丁琳说:“是好诗,题目可以叫‘单相思’。单相思就是这样,真是好诗,你扩展扩展,我托人送报上发表了。”虞白说:“我没有发表欲!现在报上的诗,将一句有诗意的话扩展成一首,还美其名日‘一首诗有一句精语就可以不朽’!那还算诗吗?诗是每句都要明白如话,整体却有模糊性的含义。我这两句算什么?况且我哪里就是要单相思?!”丁琳说:“我可没说你对那个夜郎有单相思!”虞白笑道:“那我不成了老牛要吃嫩草吗?”

    声音一大,卧室里的邹云就问白姐你醒来了?吴清朴没有过来,先去厨房看煤炉上的水开了没有,说句“窗台上的虞美人又孕骨朵了”,趁机洗了脸,梳了头。邹云拿了一件时装走过来,叫嚷着说是托人从深圳买的,要给白姐推荐。这是一件三件式的套裙,蓝底白花的裙子,薄亮轻柔的T恤袖裙衣,又有一件蓝黑色麻纱的马甲,没领无扣,质量高档,款式极好。丁琳就让吴清朴在厨房里不要出来,吴清朴说他干脆上街买些什么吃的来,就走了。虞白就脱了身上的裙子,邹云一边帮她穿新的,一边说:“白姐你知道你最好看的是什么地方?”虞白说:“哪里?”邹云说:“就这屁股以上。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你要坐在那里,简直像一个提琴!”虞白说:“世上男人眼睛都瞎了,没有一个来弹这琴的!”丁琳说:

    “真不要脸!”手拧了某一处,疼得虞白踮了脚在地上跳。就一边穿一边对着黑狗说:“丑丑,你说是不是?女人就是一架琴么,逢着好男人了弹出的是音乐,遇到孬男人了只弹一片噪音。”黑狗丑丑竞头一点一点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丁琳说:“这狗好通人性!”虞白说:“我总疑心丑丑前世是个美人,你们瞧瞧那眼睛上一圈黑线儿,我敢说现在哪个女人还都画不出那么好的眼线哩!”穿着了,自己先到镜子前照,连声叫:“不行不行,片片扇扇的太多,不适应我!”

    邹云说:“讲究的就是这样,这是意大利的名牌,你个子高,穿上呼呼啦啦,又飘逸又潇洒。我有你这身架,早当模特去了!”虞白说:“我才不当模特哩,虞家的女子穿了好衣服让别人去欣赏?!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衣服好是好,我太瘦了,撑不起来。”邹云看了看,也觉得是,仍说:“不急的!”将自己的一双深灰色有带的高跟皮凉鞋脱了给虞白穿,把口袋里的一副金色椭圆墨镜戴在虞白脸上,左右找什么,又去卧室取了一条有浅蓝、赭红、白的条格儿头巾包住虞白的头发,说:“现在瞧瞧,走到街上回头率不高才怪哩!”虞白说:“倒像是个傍大款的了!丁琳,你和邹云是一个型的,你试试。”当下脱了,去换另一件。另一件是灰白的长裙,纯麻质地,后背有一道小布条带儿交叉成的装饰,虞白在镜前扭着看了,欣赏腰部的装饰,屁股微微撅着,细腰凸现,交叉的小布条带儿乍贴不贴的好看。丁琳也将那件穿上了,让虞白看,虞白说:“好,你这活泼性格该这么打扮,越发仓库润泽,印堂黄明,耳额也增白了!”丁琳说:“我也觉得好,邹云到底在宾馆,见得多了,会买衣服。你穿这件也好。”虞白说:“这颜色说白不白的,自来旧,我喜欢,只是后背露得太多。”邹云说:“人家前边露至Ⅱ什么地方了,还有人穿的!后背上又没长东西!”虞白说:“我比不得你们年轻,干骨头脊梁,露什么的?!”自己把头发取了皮筋,披撒下长发来照着看,还是摇头,就脱下来了。丁琳却舍不得脱了,说:“知识女性穿这还可以的,真的,白姐!——这件多少钱?”邹云说:“一千三。”丁琳说:“你给我说笑话?”邹云说:“我哪是说谎,你看看发票吧。”在口袋里掏了,果然上边是一千三,丁琳形容忽变。邹云说:“买一件吧,做老公的谁个不希望自己的老婆穿得漂亮?”丁琳说:“他那穷教书匠,一件裙子一千三把他不吓昏才怪的!”虞白说:“教书匠吓住了,总还有吓不住的人吧?”丁琳忙给虞白使眼儿,不让再多说,自己却低声道:“我又不是傍大款??我从不花他钱的,他给我钱我还嫌掉我的价儿??”邹云还在说:“穿得好了,一日他多爱你几次,总比省下钱来,却见了不刺激、没反应,日子一长夫妻不像个夫妻了强吧?琳姐,婚后最危险期是二至三年,男人的新鲜劲儿就没有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断地改变自己,常变常新。”丁琳说:“男人要是那样,干脆和衣架子过活去!——你要觉得我穿着好,那我就不脱了,今日回去亮亮他的眼,就说是三百元买的。”邹云说:“我让人去深圳就这个样子、尺寸再捎一件来。”丁琳说:

    “你倒舍不得了!这件就先让你美吧。”也便脱下来。

    三个女人为了衣服兴趣蛮高,就又说到街上现在流行什么款式,北大街的唐都商场又开了服装自选厅,靠南千米距离的地方,又有了一家贵夫人服装店,而且南湖路服装街上的门面越来越多了,全是由广州、深圳、上海进货——广州、深圳的货现在比过上海了,虽然假冒名牌的多,但款式绝对地新潮!虞白就翻箱倒柜,取了几截布料出来,让两位参谋做了什么好?比比画画了半天,邹云说他们宾馆小唐的婆婆在电影制片厂里当服装师,手艺高得很哩,拿这一截丝绸去做件晚礼服吧。虞白说:“我喜欢自己裁了自己做??白日都懒得怕出门,还做什么晚礼服的?”丁琳说:“那我有几册新款式裁剪书的,改日给你捎过来。”虞白说:“邹云,你最近去福乐商场了没有?见着什么好的内衣?”邹云说:“白姐和人不一样,外边衣服平平常常,内衣却总是要高档的!——贵夫人店里新进了一批裤头,款式、色调绝对地好,明日我就给你捎回来。裤头买得那么好,给谁看的?”说毕了,便觉得不那个了,忙看虞白和丁琳的脸。两人似乎并没在意,丁琳说:“女人么,就那一块私处,当然要穿好些!我在洗澡间见过许多女的,外边的衣服花里胡哨的,可一脱胸罩皱皱巴巴,裤头破破烂烂,反倒让人看淡了。知识女性,最讲究的是内艳外素!”邹云说:“琳姐动不动就是知识女性,我都没份儿和你们说话了!”丁琳说:“你别多心,我这是说惯了嘴——你怎么不算知识女性?就是不算,嫁了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老婆么!”邹云低声说:“不瞒你说,我穿的裤头就是清朴的。”丁琳骂道:“我说你那清朴老公,你还嫌是胡说!”邹云就捂了丁琳的嘴,两人不说了,拿一件黑底白小圆块的布料搭在虞白的肩上,比画着说做件裙衣怎么着?虞白也眯了眼在镜子里看了看,却哧地笑了,说:“这就是女人!咱们平日还笑别的女的俗气,咱也免不了俗,再过一两年了,你们怕又该津津乐道孩子了!”丁琳说:“女人再往前走,总是走不出衣服和孩子的。说穿了,女人也可怜,活着都是为了别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给男人看。”邹云说:“这我倒不同意,穿了衣服给男人看,男人喜欢还不是围了你转?”丁琳说:“男人围着转了,他没有不想要了你身子和心的。”邹云说:“他要了你,你也要了他么,也说不上桶掉在井里还是井落在桶里了,白姐,你说是不?”虞白说:“这我没经验。”邹云就和丁琳笑着骂“瞎豫”!邹云说:“琳姐,咱也得给她个拉郎配,让她经验经验!”虞白说:“那我只恋爱不结婚,看谁还能来?”丁琳说:“你这半生总是眼头子高,月亮老是追求圆满哩,月亮总是一次次陨落和残缺。可话说回来,你总是失恋,却又总是被人爱上。”虞白说:“谁爱上我啦?我也不想让人爱上,孔圣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悦我自己,所以这房子里镜子多。至于生孩子,我觉得防老已成了扯淡事,传继脉火那也是自我欺骗,你想想,有几个人知道他爷爷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只是三代,后边就不知前边了,做前边的人还讲究有自己的后边人顶什么用?生孩子惟一的好处是生个孩子来玩罢了。”一句话说得二人没了话。

    丁琳说:“刚才是说衣服来着,现在却扯到养孩子,这其中是怎么转折过渡的,竟一点生硬也没察觉,这简直是和写文章的道理一样嘛!”虞白说:“得了,得了,别批评家的意识那么强!——天这么晚了,清朴不知给咱买什么山珍海味去了不回来?”邹云说:“我去看看。”换上了那一件套裙,又对镜涂了唇膏,出去了。丁琳瘪着嘴给虞白看,虞白说:“丁琳,从明日起咱们做美容按摩去。”丁琳说:“哟,虞白也要美容了?要美容,干脆去做手术割个双眼皮,把法令上那个痣也取了。”虞白说:“那倒不必,脸上有脸上的风水的。邹云是洗一次头吹一次发的,一星期去按摩一次,已经半年多了。人家年纪轻的都这样,咱再不收拾,老得出不了门了!”丁琳说:“你不是说你就敢素面朝天么?!”虞白说:“不知怎么,我现在倒没自信了。”人一时蔫下来,伸了瘦长的指头在镜面上作画,画一个人头,——不愿凝视,便涂掉眼睛。丁琳却死声儿看着她,更是一言不发。虞白在镜子里瞧见了,哧地笑了一下,掩饰道:“看见眼角的皱纹能捕了鱼啦?”丁琳说:“世上如果没有女人,男人是不会去修厕所的;世上如果没有男人,女人就想不起去美容了——你老实说,这会儿心里想着什么了?”虞白说:“想着什么?”不看丁琳,也不看镜子,站起来就往后门去,一边关门一边觉得心跳,立于灯影里脸发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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