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大辉宝阁
27、大辉宝阁
俞上泉一行人离开村长家时,段远晨还没有咽气。他躺在地上,送别的眼神富于人情味。
索叔和索宝阁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劝俞上泉不要跟随,均无效。平子当然是跟着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时,索叔发现后面还跟上了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释:“没事,他俩不是虚无主义者,只是两个跟着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组织——李门的道首竟是满人!在慈禧太后执政期间便已偷换成满人,扶持一个假的敌对势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辩论家善于偷换概念,政治家擅长偷换人。现今的李门实权人物已偷换成虚无主义者,做了三代道首的索家人成为傀儡。李门堂口遍布江南,索氏父女却无处可以投奔。
沿着一条隐密路径,出离上海区域,向西而去。世深顺造和千夜子负责食宿,索宝阁向索叔抱怨:“他俩找的地方,为什么总是桥底下和废厂房?”索叔:“看样子他俩是日本的忍者,忍者总是待在这种地方。女儿,咱们忍了吧。”
他们露营的第一夜,俞上泉习惯性地要与平子、索宝阁躺在一起,遭到索宝阁的呵斥,将他赶开。
索宝阁表示以前她为隐藏身份,才三人同眠,现在她的道首身份已公开,便容不得这么胡闹。汉人民间信仰多崇拜女神,李门也如此,所以历任道首皆为贞节处女。
听到她宣布自己是处女之身,俞上泉和平子均感惊讶。她封平子为仕女,容许躺在自己身旁睡觉。平子要求躺在俞上泉身边睡,遭到严厉呵斥,说她现在已是仕女,行事要遵照仕女的身份。平子屈服,老实躺在索宝阁身旁,只是稍感不解:“我怎么成了仕女?”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招呼俞上泉过来睡。俞上泉躺下后,世深劝他:“你应该回上海,跟母亲、妹妹们待在一起。”
俞上泉看着远处的索宝阁:“她是我的女人,她落难了,我应该照顾她。”千夜子感慨:“俞先生,你是个大丈夫,但等你病好了,便不会这么想了。女人就是小猫小狗,逗逗就算了,别那么认真。”言罢缩入世深怀中。
凌晨三点,众人被索宝阁喊醒,召集坐成一圈。索宝阁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人类文化的来龙去脉和历史演变的前因后果,宣布自己的精神境界已超越李门道法,要另立新门。
索叔克制着激动,询问新道门的宗旨,索宝阁说:“满人入关已近三百年,早与汉人融为一体,我们都是中国人。现今亡国之际,我要振奋中国人的精神!”
俞上泉鼓掌支持,索叔小心询问如何振奋。索宝阁回答:“中国的萎靡不振,只因清帝逊位后,全民失去绝对权威,成了一盘散沙。我给民众树立一个权威,就可以凝聚人心,振奋全民!”
俞上泉称赞是救国救民的大计,平子忙鼓掌。千夜子问:“这个权威是你还是你爹?”
索宝阁:“我!我已经想好了称号——世界的天皇、宇宙的真神,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无语,稍许,索叔小声言:“女儿,这个称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索宝阁杏眼一立:“怎么,我不配么?”
半晌,索叔痛声道:“我不是以爹,而是以一个追随您多年的老臣的身份进一句忠言!朱元璋在刚起事时,军师刘伯温献计‘广积粮、缓称王’,如此才建立明朝。咱们应该吸取历史的经验,先发展徒众、后立称号!”
索宝阁怒容淡去,轻言:“忠心可嘉,采纳了。”
索叔仰头,挂着两行热泪。
半个月后,索宝阁一行增至三十余人,有了五辆两轮推车、六辆四轮推车、两辆马车。俞上泉疝气发作,痛得不便行走时,可以享受躺在车上的待遇。
行在前列的索宝阁回望队伍,道:“爹,我另立新门,是为鼓励中国人的精神,但为何追随我的全是日本人?”
索叔柔声应答:“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有影响力的是俞上泉,但他对中国人没有影响力,只能影响下围棋的日本人。女儿,我们再忍忍。”
俞上泉承担发展徒众的任务,还负责打前站安排食宿。中日战争开始之前,东南沿海城市里便有许多日本移民,战争开始后,又有大批日本商人到来。他们在乡间修建的别墅,是俞上泉借宿的首选。
如果别墅有人,他自我介绍后,往往会得到热情招待,虽然主人会对后面来的人过多而后悔。如果别墅无人,俞上泉便爬墙而入,开门引众人进来,别墅往往有存粮,众人住宿食用后,索宝阁会留下一张欠条,承诺日后以十倍数额还款,署名为“段远晨”。
一夜,众人聚集在一座别墅大门外,看着俞上泉攀树翻入。世深顺造对千夜子感慨:“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拿起刀,破解宫本武藏剑法的日子不远了。”
俞上泉入宅后,发现电灯不亮,便摸黑向内行去。
内室中端坐着三个女人,是夫人、女佣人和一个七岁女孩。听走廊里的响动渐近,夫人抱女孩起身,打开一个壁柜,将女孩放入,然后从房梁取下一根古代标枪,让女佣持枪躲入另一个壁柜,吩咐:“进来的是一个人,扎小腿;进来的是两个人,扎前胸。”
女佣郑重点头,闭上柜门。夫人划火柴,点着被褥前的立式灯笼后躺下,从褥内取出一柄短刀握于胸前,盖被合眼。
走廊中摸索的俞上泉,见前方房间透出亮光,便快步行去。拉开纸门,见灯笼下一人在睡觉,近前道一声:“打扰了。”
“啪”的一声,前方壁柜拉开,一个闪亮枪头迎面扎来。俞上泉本能向下一趴,卧在睡觉人身上,一柄刀破被而出,横在俞上泉脖颈。
枪头刺穿俞上泉的挎包,钉在榻榻米上。女佣大吼一声,拔枪再刺。夫人抬膝挑起俞上泉,扎在褥子上的枪头距离他的小腿不足一寸。
夫人喝住女佣,撤刀,从怀中托起俞上泉的脸,叫了声:“俞先生!”
别墅的男主人叫黄野正树,夫妇俩都是俞上泉的棋迷,在日本时,曾聘请俞上泉来家中下过指导棋。战争开始后,黄野就任日本陆军参议,夫人女儿也随之来了中国,安置在苏州的别墅。
夫人:“我家是七百年的武士家族,到我这代女子,小时候还受过刀法训练,刚才吓了您一跳吧?”
俞上泉:“噢。我妻子的祖上也是武士。”
俞上泉已忘记黄野此人,询问有无近期照片,想看看其相貌。夫人认为是关心自己丈夫,表示感激,带着俞上泉去了书房,书房西壁摆有一张镶铜镜框,内有二十四寸放大照片。
两名军官持刀并排而立,面带微笑,身前身后的地上摆满砍下的头颅,照片上方刻一行日文:“百人斩纪念,南京。神田婴获胜,黄野正树服输。”
两名军官比赛砍杀中国俘虏,先达一百人者胜。夫人指左边的军官,说是黄野正树,俞上泉喃喃道:“他输了。”夫人:“是,差了四十多人。平时写字的手,到底比不过职业军人的手有劲啊。”
对于携众入宿之事,夫人表示黄野正树随部队远驻在湖北,家中无男人,不方便招待。
夫人装一袋甜点、拎两根法国大香肠让俞上泉带走,俞上泉拒绝,只是死死盯着墙上照片。
夫人是受宠若惊的表情,语音颤抖:“您想留黄野君的照片作纪念?真是家族的荣幸,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啊!”
走出别墅时,俞上泉怀抱镜框,手里拎着夫人硬塞给的甜点香肠。
食物上缴给索叔,照片在徒众中传阅。听到响起一片惊呼赞叹声,索宝阁派索叔将照片拿来,看后说:“这家人不能留,命徒众进去杀光。”
索叔解释现在的徒众都是日本人,基本是俞上泉棋迷联谊会的性质,索宝阁对他们的精神没有丝毫影响力,让日本人去杀日本人更不可能,强调:“女儿,咱们还是忍忍吧。”
索宝阁说可以向他们宣传教义,索叔解释这些日本人多受过西式教育,李门一类粗糙的底层信仰很难令他们信服,不如好好研究一下俞上泉那本《大日经》,掌握高深学理后再实施精神征服,强调:“来日方长,咱们还是忍忍吧。”
得知不能入宿,徒众们纷纷在别墅墙根下铺设垫褥子用的稻草,负责餐饮的几个徒众迅速支锅煮粥。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准备露宿,索叔劝索宝阁:“女儿,张眼看看现实吧!每个日本人都有军事素质,中国怎么可能打得过日本?”
索宝阁眼光暗淡,独自走开。粥煮好后,她走回来,对索叔说:“我书读得少,另立新门,我也没能力创建什么理论,用理论征服这伙日本人,对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索叔欣慰点头,赞女儿有自知之明,递上一碗热粥。索宝阁却不接粥,眼光亮如临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没有理论,还有口号。”
徒众被召来索宝阁身前时,手里多还捧着粥。索宝阁英姿飒爽,举起右拳立于眉骨前,喝道:“今天我们有了口号!跟我念,大辉宝阁!大辉宝阁!”
徒众们开始并不热衷,念得有气无力。领喊的索宝阁一直不停,二十分钟后,由于集体行为的相互激励作用,众人逐渐忘情叫喊,越来越有力。
三十分钟后,已是群情激荡。索宝阁夺过前排一人手中的碗,“啪”地摔在地上,向别墅大门一指:“杀死里面的人!大辉宝阁!”
三十多碗粥摔在地上,徒众大喊口号,找石块、木棍作武器,很快撞开别墅大门,冲入内室。
俞上泉和平子激动喊着“大辉宝阁”,分别被世深顺造和千夜子抱住,才留在别墅外。黑暗中响起一声女性尖利的呼叫,迅速被口号声淹没。
索叔一脸敬畏:“道首,你征服了他们!”
索宝阁:“我能征服的不单是他们。他们犯了人命,不适合再跟随我了。我们走吧,去发展新门徒。”
索氏父女拎着灯笼,沿土路远去。俞上泉安静下来,世深松开他,道:“跟我走吧,我会找个没有日军、没有中统的地方,与您研究剑法。”
俞上泉眼中显出向往之色,但转头瞥见远方灯笼亮光,眼光突变,喊一声“大辉宝阁!”奔入黑暗。平子大叫:“俞君!”在千夜子臂弯中挣扎不已。
世深重叹一声,摆手示意千夜子松开她。平子解脱后,不顾和服木屐的不便,踉跄小跑,追入黑暗。
千夜子:“我俩去哪儿?”
世深神情萧索,向远方亮点一指。
别墅大门中冲出五六个人,衣裳染血,持菜刀、铁锨等不同铁器,兴奋大叫:“您的命令完成啦!”不见了索宝阁,忙问:“大辉宝阁呢?”
世深瞥一眼,懒得搭理,迈步向灯笼方向行去。他们看明白了,喊起“大辉宝阁”,快跑追上。
世深猛转身,一圈银光洒出,为首两人被劈倒。银光定住,是长刀千叶虎彻。三人吓得驻足,还有一人视而不见,仍兴奋前奔,千夜子斜行七步,袖中钢管插入他的背脊。
钢管拔出,那人跌跪于地,仰面而死,面部凝固着幸福的表情。
别墅大门不断有人奔出,世深与千夜子对视一眼,并排而立,封住路口。砍倒十一二人后,人们的亢奋情绪略有下降,不再冲过来,仍高喊口号。
世深以刀尖在路面横划一线,大喝一声,声响如雷,惊得人们暂停口号。千夜子叫道:“越线者死!不要再追上来,大辉宝阁不要你们了,你们被抛弃啦!”
仅余夜风呼啸,人们僵立失语。
世深收刀入鞘,和千夜子同时转身,向灯笼光点行去。行出百米,身后响起惨烈哭声。
千夜子:“你为什么不能放弃俞上泉?”
世深:“活到我这个年纪,该感知天命了。俞上泉,是我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