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粘竿处
10、粘竿处
仇小寒惊醒时,见李尊吾抓着仇大雪的小脚,满面泪流。
李尊吾哽咽解释:“去我床头找《憨山老人梦游集》,感慨女人裹小脚之苦,尚是轻的;书中记载,悲重时见蚊虫飞过,像见到亲子离散,会把人哭死。”
仇大雪吓得乱蹬,李尊吾手腕一转,将她的脚叼回。
脚如初生猫崽,武功不可抑制。李尊吾垂头,不敢看仇小寒,他松不开手。为保护妹妹,她该勃然大怒,对自己撕咬劈打吧?
似一个游街示众的罪犯,他垂着头,做好受责骂的准备。却有什么钻入怀中,贴在心脏之上——桂花味的发丝,是她的头颅。
十来秒,仇小寒的脸颊离去。她正对李尊吾,坐姿端庄,有着高手的压迫感。
她伸出右手,搭在李尊吾肩上,一下一下地拍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韵律,地震海啸也可安顿。
状如开锁,李尊吾的手指松开了。
仇小寒五岁时,自己还是小孩,便喜欢小孩了。一尺多长的婴儿,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总是央求大人,给她抱抱。
婴儿往往疯子般哭嚎,她知道,按照心脏跳动的节奏拍拍,便会止泣。
以后的日子,李尊吾像个婴儿,躺在两女中间。即便是长年禁欲的男子,女人的气味也是他最熟悉的东西,那是出生时最先感知的东西。
悲伤丧失意志,只想任人摆布。躺在女人床上,初有自尊心的抵触,但还是躺了下去。不愿决定任何事,不愿动一动。
曾想去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或许书上有自救之法,但求生意志与求死意志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识字本不多,连蒙带猜的阅读太累,想想,便放弃了。
有过一丝邪念,想到那个保定府的窑姐,他唯一经历的女人。她乳头黑如炭渣,叫床似杀猪,但……她很好,好得想把她赎出窑子,整日干她,直至身死。
为何没有这么做?因为武功是更好的东西,他的命,是留在比武场上死的。如同斩断敌人兵器,他告诫自己,女人平平无奇。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只拍肩膀的手都在。女人的身体,对他没有诱惑,只是需要那只手。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几日,或许数年。肩膀上的手停住,李尊吾睁开眼,见室内站满人。
是持锄头的村民,多眼角挂血,创口偏一分便瞎了。村长坐在地上,正在用手帕擦眼。手帕渗着血迹,红如六月樱桃。
第一反应,李尊吾想的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他俩的眼睛不能有闪失……室内并无他俩,室外响起尖利喊话:“开门!”
门由村民顶住,喊话人音质似乎听过。贪睡日久,脑如钝刀,李尊吾想不起是谁,也无力从两女身间坐起。
利物破门声。顶门的五个村民均小腿受刺,蛤蟆般跳开。
门被猛烈撞开,闪入视野的是一根竹竿。它撞开的?应是两臂合抱的木桩,才能撞出那力道。
竹竿如女人手指般纤细,达四米半,用来支蚊帐嫌长,用来晒衣服嫌不结实,是夏天粘知了用的。竿尖上不是黏米面团,套着枪尖。
枪尖半尺,四棱,染血。众人的眼伤,是它所为。
院中站一片穿藏袍的人,均竖持竹竿。中央的人手里无竿,他身材高大,肩宽肚隆,有高官贵气,是遭贬的太监总管崔希贵。
李尊吾坐起,却两腿如棉,下不了床。
崔希贵掏出镏金链子的怀表,喊道:“我晃十圈,就进屋啦!”怀表慢悠悠摇起,闪着诡异弧光。
村民们退到床头,锄头层层举起,一致对外。
今日晌午饭后,村里便响起厮杀声,仇小寒没想到竟杀到床前,更没想到仇大雪会说话:“村长,是不是以前待拳师太刻薄,招来报复了?赶紧认错,这时候别小气,多拿银子赔人家。”
村长扭脸,愤怒之极:“他们是要他!”指向李尊吾,收手抹去眼角新渗出的血,往日油滑的腔调换作了高僧的威严,低诵:“南无怀夏辣,玛拿雅,梭哈。”
室内村民随之念诵,整齐肃穆,如训练有素的兵团。决战前夕,集体念诵咒语——这是唐朝军营的情况,至北宋,渐废止。
持诵的是毗沙门咒,毗沙门即托塔天王,是唐朝战神,军营会设一帐篷供其塑像。明朝名将戚继光是武将世家子弟,知此传统,传说抗倭期间,戚家军恢复了对毗沙门的供奉。
怀表转过十圈。
崔希贵走到门口:“遇事不低头,佩服!李尊吾,他们不懂,你该懂,我带来的是粘竿处的人。”
粘竿处?不是绝了么?
百多年前,雍正当朝,粘竿处等同地狱鬼卒。粘竿处原本是个皇宫王府的杂役编制,伺候皇族少年玩的,粘知了、钓鱼、斗蟋蟀。
雍正身为皇子阶段,为与兄弟竞争皇位,将本府粘竿处变为特务组织,方便隐秘行事。登上皇位后,粘竿处暗杀躲入寺院的反清文人、取缔民间团练。
剃发为僧,是持不同政见者的活命空间。县以下让民间自理,一乡一地有自保的私人武装。止步于寺门与执政下限为县——是两千年行政传统,官府权力与民间生计的制衡点,粘竿处一出,便破坏了。
粘竿处有个百姓熟知的别名——血滴子。百姓粘知了,竹竿头上用的是普通面团,粘竿处用的是御米——皇族特供的红色糯米,安在竿头,状如血滴。
乾隆当政后,更改了雍正许多政策,包括弃用粘竿处,将老特务们发配到距京百里的灵山做农户,世上再无血滴子。
崔希贵面色蜡黄,浮肿失形,上次见面,他是一张方正白脸。东山再起的思考,总会令人变丑。
崔希贵:“粘竿处在山里憋了百多年,后人手艺比不上祖辈人啦。”
李尊吾:“人间手艺,总是一代不如一代。”
崔希贵:“你在这村待了这么久,没看出这村人有何古怪?”
李尊吾:“北人南相,兵团后裔。”
崔希贵:“有眼力!他们是明朝戚家军后裔,戚继光在福建灭了倭寇,便来北京负责长城防御,嫌北方兵油滑懒惰,不堪大用,调了三千南方兵。这村人祖籍,浙江义乌。”
李尊吾应答两句后,再顶不住悲伤,周身骨节疼痛。
崔希贵:“嗯,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义乌兵过去两百多年,粘竿处过去一百多年,你说谁更差?”
滑下两行泪,李尊吾呆呆的,没有擦抹的意志。
崔希贵没察觉,沉浸在自己的气派里,似回到皇宫:“没什么可打的吧?村长,歇了吧。尊吾兄弟,跟我走,绝亏不了你!”
村长:“你这话亏心不亏心?你跟我说的是,要把他交给洋人。”
崔希贵黑脸,突显女音:“太后跟洋人议和,俄国人、法国人都要他的人头。尊吾兄弟,北京城破,你偷袭洋兵出了名——成名是坏事。”
两百年过去,沾染北方油滑的村长,骨子里仍有义乌兵的直烈。戚继光选兵第一条件是耿直,第二条件是不怕官僚。怕官,必不能勇敢,不管是造反者,还是执法者。
村长:“此人是义士,我要保他。”
崔希贵:“粘竿处的看家本事是两丈开外粘知了,这手艺用来戳眼睛,一戳一个准。刚才只是给你们眼角破破血,怎么就不明白呢?”
村长:“我们是戚大将军挑中的人,供奉的是毗沙门天王,不能服软的。”缓一口气,“就算这里成了瞎子村,又怎么样?下一代小孩生出来,眼睛照样光亮。”
崔希贵语近哭腔,听来说不出的恐怖:“珍妃娘娘是我扔到井里的——皇上的女人都敢杀,我这人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