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作者:周洁茹 字数:14491 阅读:50 更新时间:2016/06/28

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以前我总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才恐惧,可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恐惧极了。在黑暗中。如果我一直这么堕落下去,我就会永远都看不到光,永远都在黑暗中,我知道那是很恐惧的,还有无止境的痛苦,可我还是堕落下去。

    我在夜深的时候洗澡,我闭上眼睛,我马上就感受到了恐惧,我开始尖叫,但尖叫也是无意义的。我对自己解释说,你闭上眼睛,恶会来,你不闭上眼睛,恶还是会来,所以,无论我闭不闭眼,恶都会来,

    小时候我认为恶是一个固体,长得很丑陋,而且无所不能,到现在我才知道,恶其实是从心里来的,它有很多碎片,分散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很多时候人都被它控制住了。

    我尖叫了,因为恶从心里出来了,包围了我,它使我变得不快乐,邪恶,攻击性,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即使水都进到我的眼睛里,让我疼痛,我也要睁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亮光,就会安静。

    很多时候我无法选择,因为我听见两个女人在争吵,一个很奴性,热爱利欲,另一个的脸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见她,但她让我知罪,却宽容我所做的,可是我很茫然,我等待她们有个结果,可是她们争吵了二十年了,还没有结束。

    ——《是谁使我在深夜里尖叫》

    每个女人都一样,很多年前她们清水脸,后来她们晒伤妆,再到后来她们粉红兔子妆,再到后来,她们裸妆,其实也就是清水脸。

    我在最繁荣的步行街上找到了一辆没人管的三轮车,我坐了上去,开始看她们,我的目光跟随着女人们的颜色游移,她们有些是宝蓝色的,有些是紫红色的。我经常会为了看女人而上街,我喜欢看她们,她们有的很难看,有的很美。

    对面的商场里挤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挤进去,里面的人要挤出去,他们进进出出,快乐极了。很突然地,我对面的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商场门口,一张大桌子的后面,她的桌子上摆放着凌乱的塑料杯,盛热八宝粥的罐缸,她埋头清点粥的数量,然后仰起脸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着一杯粥,横穿马路,缓慢地向我走来,她很注意姿态。

    五颜六色的八宝粥,杯子里有一把玲珑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开始暖和起来。

    我看见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气多么冷,她却穿着短裙,长出膝盖一小段的薄袜子,裙子和袜子中间露着一段真正的腿,天气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布了劣质皮革黯淡的黑斑点。

    我捡到过那样的一只小皮包,里面有一个穷女孩子的全部,劣质口红,断了的眉笔,小圆镜,身份证,零碎钱,还有一张未婚证明,一切结婚要用的资料和介绍信,还有她的男朋友寄给她的分手信,那个男人说了很多很多借口,他说他爱她,可是他不能娶她。

    我把那个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冷冷地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说,你们可以从她的身份证找到她,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包还给她,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可是他们冷冷地看我,连收条都不写一张。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大小了,我二十岁,在C市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念三年级,现在我在放寒假,我马上就要念完书了,我会永远都放假。

    我的青黄不接的二十岁,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点儿老,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点也不过分。

    有一个男人很大声地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妞,冷不冷?

    我猜测他从北面来,我们这儿从没有妞这个词。词汇很重要。

    当我和雅雅都还是问题少女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吧里,和每一个看我们的男人说话,有两个男人每说完一句话,就用牛逼这两个字做结束点缀。那时候我和雅雅刚刚去了一次南京,我们就问他们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两个男人很和蔼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是,南京男人只会说傻逼。

    很多年以后我和雅雅在广州,我总是听到他们优雅地说,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后来我问一个广州男人,我说,你们说的那么长的一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男人说,哦,就是够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职业写作了,我在深夜写作,在白天睡觉,我会为了看一个人去看一部奇怪的电影,是这样,我为了能够看到窦唯而去看了《北京杂种》,我更喜欢年轻时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说的,他还年轻着,他还没有面对着一个女人猜疑他或者被他猜疑。

    其实我在二十岁就看到了《北京杂种》的剧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时候已经90年代了,我曾经劝她说,你应该去复印,手抄本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雅雅说她在行为艺术,她幻想手抄一万部电影的剧本,然后展览它们。当然现在她早已经放弃了。请原谅我们的年轻,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着。

    我在四年以后看到了真正的电影,我看到一个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们争吵,然后毛毛失踪了,然后毛毛躺在手术台上,可是堕胎是一种罪,然后卡子走来走去,卡子抽烟,最后卡子找到毛毛了,孩子哭了。

    其间崔健和窦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窦唯唱得多,但是他没有窦唯帅。臧天朔爬在窗台上,他还是那么胖。直到结束,我还没有听到何勇唱《钟鼓楼》,我爱那首歌胜过一切。

    电影有英文字幕,我看到他们把“牛逼”翻译成了“SOC00L”,我就笑起来了,我在想如果它愿意更换片名那么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当然我的这个念头很蠢。

    但是每一部电影都是有时间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着,就会变得不重要,或者要等到很久以后,它也许会被很久以后的孩子们喜欢;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5月,他们说:“我们会回来的。”

    牛逼=SOC00L。够牛逼=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

    真是有趣极了。

    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岁。

    可怜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岁的身体上游离,从脸上到腿上,又从腿上游离到脸上,我发现不再是我看她们了,而是她们看我,她们的目光像冬天的太阳光,有一点儿暖洋洋地,照耀着我的身体,让我像一只猫那么快乐和慵懒。

    我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她们是怎么过的?她们会抽烟。

    她们可以睡到下午。她们也会读书的吧,她们会读席娟的小说还是张曼娟的小说呢,据说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许吧。总之我的时代已经不流行张爱玲和三毛了。张爱玲不道德,据说她先同居,再结婚,道德的人们说,如果那个男人是汉奸,就更不叫同居了,而叫姘居。三毛死了,道德的人们说,她欺骗所有的人。

    我不读那些,我要么读《西游记》,要么就读《汉字dBASE皿原理与应用》。

    我看见有两个巡警向我走过来,他们靠得很近,显得很要好的样子,他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没有妨碍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辆无主的三轮车上吃了一杯八宝粥,我怎么了?

    他们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一边窃窃私语,脚步开始快起来。我开始慌张,慌张极了。他们很快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晦。巡警说。通常巡警是不会说这个词的,但他确实说了。

    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桌高粱。

    你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他穿着皮夹克,硬绷绷的皮鞋,他的肩上挂着一个难看的很像手提电话的小东西,上面拦腰贴了一条白色的膏药胶布。我看他旁边的巡警,他的肩上也是那么一个难看的小东西,却浑然一体的黑,于是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的同桌把他的机器摔坏了,他一向是个潦草的人,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他的同事看着我的脸,皱着眉,很忧愁的样子。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长得与高粱有几分相似。于是我就很放心,我继续坐在三轮车上,仰着头看他们。

    我又想起了雅雅,雅雅说她在大街上看到她过去的男朋友,差一点吓死,雅雅看见他穿着制服,腰间别着电警棍和手铐很威武地在街上走,他也是一个巡警。

    他对雅雅说了很多话。

    你知道吗?在和你分手的的第二个月,我在训练中受伤,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当我醒来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寂寞包围了我,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对你的恨。

    雅雅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抓我吧。

    我的心里面就出现了雅雅的脸,雅雅慌乱地说,你不会抓我吧。然后我笑了一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人,他们都有一米九吧,太阳光从他们的肩膀中间逃了出来,我闭上了眼睛。

    事情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高粱,他们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但他却去做了警察。

    电话联系,啊?他从口袋里拿纸和笔,一边左顾右盼,我猜测他在顾虑别人的目光,他不想损坏人民警察的形象,我知道,可我还没有介意呢,我在和他们互相凝视,然后我们说话,然后他拿出了纸和笔,别人一定以为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正被睿智的人民警察盘问。

    他的同事神秘地笑了一笑,偏过了头,不再看我。

    我没有和他联系,我病了。

    大概是因为着了凉,我总是生病,我从一楼爬到四楼也会累,我累得喘不过气来,并且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了格格格的声音。我在想我的将来。我会变成一个妮娜多姿的淑女,我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从年轻一直坐到年老,我不午睡,也不喝茶,我不喜欢说话,我只会工作,工作就是运动。

    我想起了我的初中,那时候我也同样厌恶运动,体育老师满怀激情地启发我们:“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刚刚跑完一千米后的休息!”我蹲在角落里,喘着气,我看见高粱年轻的面孔上滚动着健康的汗珠,他黝黑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我想我爱上高粱了。

    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们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小时候的小心思,而且它再也不会自己逃出来了,虽然我们曾经羞答答地把它一字一句记录在日记本上,秘不示人。有时候很偶尔地,它逃出来了,我们也只是淡然地看看它,心如止水,它便失望地飘游一番,夺门而去。

    我病了。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痛欲裂。下午雅雅来看过我,带来了一个饭盒,她得意地打开那只饭盒,里面是一只油腻的煎蛋,蛋白焦了,蛋黄还是稀的,上面重重地洒了一层盐粒。”

    我亲手做的。雅雅说,我知道你生病以后亲手做的。我说我不吃。

    雅雅看着手里的饭盒,脸色马上就变了。于是我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拨弄那片金黄色的稀液。愉快地咬了一口。

    好好吃。她温柔地俯下身,淡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满意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雅雅真是一个美女。我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地想道,如果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会使很多男人撞电线杆,我们是珠联壁合的一对。

    我认识雅雅已经十几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我们又同时考砸了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和所有的破落生们一起,被扔进了C市工学院。可是雅雅不来上课,她说与其念一个坏学校,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念,雅雅跑到电台去,做了一个DJ。

    当我坐在电脑前研究分支程序设计的时候,她却在电台如鱼得水,风光极了。我们都很忙,我们不见面,也不通电话,但我们知道对方还活着,很健康。当然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还是出现了,难能可贵地显露一下她的手艺,随后她又会离我而去。

    然后我就去开会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笔会,我在我们省会城市的一家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他们给我的小说起了一个好听极了的名字——本省中青年作家作品小辑。年终的时候,他们又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得以看到他们的脸,同时也被他们看一看我的脸,于是我必须要去,不仅要去,还要做出欣喜若狂的得宠模样。

    我的头已经不太痛了,但我只想睡觉,我果真就在他们领导的讲话声中睡着了。

    我开始知道,笔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笔会就是领导讲话,吃饭和娱乐活动,男人和女人由不相识到相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在一种完全新鲜的状态下,他们眉来眼去,演绎出无数动人的故事。总之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城市里,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在别人的天空下做一做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拖家带口消磨了人的激情,可是开会让人海阔天空,活力四射,只有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们才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们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向来如此。

    我遇到了一个从我们城市走出去的男人,他总是给我们的城市丢脸。整个会议上我只看见他跑来跑去,献殷勤,讨好漂亮小姐。

    最后他坐在了我的旁边。你说话的风格很像Fd国女作家萨同,他说。他就是那么念那个法字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法字是可以读成降调的,我想我要多看看港产片。

    你经常看她的书吧。他把脸凑了过来,但是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想睡觉,我一心一意地想要睡觉。然后他放弃萨冈。开始叙述卡夫卡,他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卡夫卡是什么?什么是卡夫卡?那三个字迷惑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他怎么不去勾引别人?大概是因为我最小吧,或者我看上去最容易被勾引,他想用卡夫卡打动我?可是我不读他的书,我只读《西游记》,卡夫卡很难打动我这样的问题少女。

    我茫然地看着他,做出一副很弱智的表情。

    我看见美丽的徐娘在宴会上频频举杯,她们老气横秋。

    卡夫卡倾过身子,口齿清楚地告诉我们一句名言:女人并不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一定要守口如瓶。这是名言,他又重申了一遍。

    女人们捂着小嘴儿吃吃地笑,但我不是一个徐娘,我还是一个学生,我的表情就很弱智,我睁着大眼睛,我很茫然。然后我喝醉了。

    我在酒精中回家,我摇摇晃晃地走过车站广场,我爬上了一辆奇怪的车,我发觉它实在是太高了,我的窄裙子束缚着我的腿,在我抬腿的时候,裙的开叉滑开,露出了我的腿。司机看着我,我不看他,我裹紧了长大衣,衣服的下摆终于严密地掩住了我的腿。

    夜深人静的晚上高粱打来了电话,我正在吃地瓜干,现在它是天然食品,包装精美,有益健康。

    你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

    高粱,你有枪吗?我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说了。我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有。他说。

    你有没有受过伤?我歪着头,川我美丽的牙咀嚼天然食品。

    你不能说这种话。高粱在电话的那头抽烟,虽然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我听得见他抽烟时的喘气声,那是一种很煽情的声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连小偷歹徒什么的都没有碰上过吗?你只是扶老太太过马路,送迷路的小女孩回家?

    高粱又抽了一口烟,烟草味道已经通过电话线通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你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啊?

    我今天在机房值班。高粱说,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电台的声音,有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在说着什么,然后电话被打断了,我听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门说话,很快地,他又回到电话前面来了。

    喂。他温柔地说。

    你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我说,你们警长知道了会给你处分。

    沉默。我想也许高粱正在屏息观察着门。

    高粱你怕死吗?我说。

    我不怕,高粱说,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说完了这些话。

    他的话使我心情坏透了。我的确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谁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学校,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开始害怕,因为他了解我的过去,提起往事,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过的和我想要做的,他都知道。我有些沮丧。

    我的小学,那时候有许多飞鸟和虫子,它们讨人喜欢地到处乱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坐在太阳下面,语文老师正在用难听的方言讲课文,他的眼珠灵活地在我们的脸上转动。我两只脚闲得发慌。书包带子垂在课桌下面,软塌塌的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就把脚伸出去踏在带子上,绷直了,马上就有了一种荡秋千的快乐。同桌的高粱全神贯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铅笔盒里摸出一只纸管子,罩住了一只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

    然后就下课了。

    一只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扑扑地响。坐在窗子旁边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个小东西。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大伙儿笑,紧紧握住那只恐慌的鸟,它正在拼命地挣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两只小脚爪,然后很动情地冲着满教室正在欢腾的男生女生笑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举过了头,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两片。他手里举着还在蠕动的鸟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滞在脸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

    我的头像书包带子一样软塌塌了,周围都是呕吐物发出的气味,高粱面孔阴沉地下座位,不情愿地去拿苕帚,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扫完以后他就从我的铅笔盒里抢我的橡皮,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头歪在了课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切碎成了小块,然后又放回到我的铅笔盒里去。我恨死了他。

    有医生要来给我们打针,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们说,男生要打在脑门上,以后就变成白痴,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件事情,模样很诡秘,当然也有好心的女生告诉我,她们准备下午逃到隔壁横街小学去。

    当然生不生孩子是无所谓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针会很痛,我打过针,我知道那种痛。

    那个下午我还是去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校长正不知所措地在楼梯口徘徊,他好像并不想管我,我就一个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只有高粱坐在那里,我昂着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我们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语文书,教室里很寂静,除了他隐约的喘气声,只有鸟清亮的呜叫声回旋在树丛中。

    好像除了我和高粱,这地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然后我们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了,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上课,也没有人拿着针筒走近学校,我们都有点坐不住了。

    我问高粱,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说,又转过头看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又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撑着头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们要来给我们打针了。高粱说。

    你怕死吗?我说。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课桌,显得很威武。

    我怕。我说,我怕得都在发抖呢。

    那,我们走吧。高粱迟疑地说。于是我很快地就从教室的后门跑出去了,高粱紧紧地跟着我。我们来到了学校花园的一堵墙下面,墙上爬满了小蔷蔽花,只有红色和白色两种,墙的后面密密麻麻地成长着浦公英金黄色的花。

    他们肯定是找不到我们了。我吐了一口气,开始放松。

    整个下午我都在玩一种名字叫做《向前进》的橡皮筋游戏,我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跳,累了,就在花丛中寻觅夜来香花籽,塞到裤袋里去,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种。

    高粱已经翻到墙那面去了,那儿有一条河,里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发出一种成熟了的臭味道,还有探头探脑的泥鳅,我看见高粱捡来了两根树枝,他趴在那儿捞啊捞啊,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只有河泥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

    然后我就升初中了。但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就迟到了,我站在那张粉红色的纸前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着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脸很滑,没有皱纹,她把我带进教室,我看见我的新同学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很客套地鼓了一会儿掌。

    我坐了下来,发现高粱坐在我的旁边,他文静地抿着嘴笑,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我在操场上闲逛,上课铃响了,我在潮水般涌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了一棵梧桐树,我有一种花在盛开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立即地感觉到痛,我只是在看见自己流出来的血以后才哭了出来,鲜血像花一样绽放,铺天盖地。我模模糊糊地寻找我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躺在那里,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发现了地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正紧闭着双眼,头上很奇怪地开了一朵红花。高粱抓住我的头发,扛着我的肩,把我从地上弄了起来,然后他从体育室里推来了一辆旧自行车,让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车,低着头,把红纱巾拉下来盖住了脸。

    高粱用力地蹬车,我的眼泪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后背上。

    医疗室里有张旧桌子,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陈血和不断新鲜的血给了这张桌子非常瑰丽的色彩。那个清闲的年轻医生用粗长的针缝补我的额头,尖利的针尖穿透着我的皮肉,我还没有任何的痛觉,我只是怕,怕血再这样流下去,我就会死掉。我发着抖,嘴唇惨白。

    没事了。医生灵巧地穿针引线,安慰旁边显得十分着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儿了?他一手提着线头,一手到处翻东西找剪刀,高粱也到处翻东西,帮忙找。

    哦,在这里呢。年轻医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挥手把剪刀上面的苍蝇赶走,然后细致地用剪刀剪下线。那根线始终长在我的额头上让我烦恼,当它被快速地抽走后,我知道我光洁的额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面有了一条隐约的疤痕。

    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低着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学念课文,他走到我的旁边,脸凑得很近。我不敢抬头,我只闻到一种强烈的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我的手无措地放在课桌上,那是一双白皙的小巧玲拢的手,现在它正在散发着热气,惊慌失措地动。一只粗壮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两只小手,粗糙的皮茧开始在柔嫩的手指上滑动。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懦弱,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站在课桌的后面,倾斜着身体。我无助地看着他的脸,惊恐万分,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我拼命地忍住,让滚烫的眼泪再变冷再回到身体中去。

    我已经站不住了,头在晕,眼前有金色的花在旋转,天旋地转,我想只要我死去了,一切也都会结束掉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很怕死。

    他在笑,眼白闪着光,那样的眼睛让我寒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在上课,他是语文老师,但是现在他却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动作开始粗暴起来,他盯着我的脸,反反复复地说,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

    高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头念课文,他看语文老师,看我,最后一直凝视着我的手,那双手已经没有了血色,像死去了一样僵硬。

    老师,他突然说,你在干什么?

    语文老师的手迅速地离开了,他恶狠狠地瞪高粱,眼睛里有火。高粱开始埋头看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女人都会因为这种童年经历而有了障碍,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洗涤自己的手、身体,洗得皮肤都要腐烂了,她们仍然以为自己不干净,也许在她们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健康的爱情了,很难。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警觉地逃开爱抚的手.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我没有障碍,也许吧。我只是有一点儿恐惧。

    我换了一只手拿话筒,展开另一只手仔细地看,手还是很漂亮的,温热细腻,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晕。

    高粱你还记得你曾经拿小刀切碎我的橡皮吗?

    有这样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

    那么高粱你还记得别的什么事情吗?

    沉默。我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都忘记了。

    睡吧。他挂上了电话。

    我睡了,甜蜜地睡着了,我想明天就和高粱约会。

    我被雅雅的砸门声惊醒,她像一个泼妇那么砸门,她问我想不想玩新花样。

    她站在我的对面,化着新鲜的妆,暗香浮动。虽然我很累,但我也是一个喜欢新花样的孩子,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所有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新生事物开始频繁地出现,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应接不暇。

    我看见雅雅的背后,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在探头探脑。

    古怪的游戏,与战争有关。

    我分到了一把枪,很像真的,我还穿上了防弹衣,非常不美。然后就开始了,他们飞快地进入了丛林,水泥和荧光粉做的热带雨林,在灯光下,也很像真的。我听见有人中弹,他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我站在原地发呆,茫然极了。我亲眼看着雅雅向我走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停下,向我开枪,我的身体很重地震动了一下,她消失了。

    周围都是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我看见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灯光发暗,每个人的脸都是绿色的,他们的牙齿闪着银色的光芒。我很茫然,我到处乱走,最后我找到一个角落,蹲了下来,我想我很安全,我不杀别人,别人也就不会杀我了。

    可是他们找到了我,他们仍然向我开枪,他们射中了我肩上的小机器,它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

    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雅雅帮我从电脑里抽成绩单,可是她嘲笑我,她说你穿那么窄的裙子,怎么跑得动?

    如果真打起来,你早就死了。

    我头痛,我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我适应不了,如果真打起来的话,我不要自已被淘汰掉,尽管我跑起来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也许果真是因为我的裙子太窄了。

    我想起了高粱,我想起来他有一把真枪,但是他的枪不可以用来玩乐。

    雅雅拉我去看电影,雅雅说那是一个由Fà;国女人写的东方故事,自从我开过笔会,我就一直那么读法字。雅雅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杜拉斯,她的故事叫《情人》。我说我不认识她,我不看萨冈,当然也不看杜拉斯,我已经看了几百遍《西游记》了。

    我们没有脸红,我们二十岁,我们还是处女,可是我们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做爱,一点儿也不脸红,类似的东西在我们的周围跳来跳去,我们熟视无睹。

    我和雅雅一边吃非油炸类健康食品,一边讨论他们为什么做。雅雅说,那会很疼,因为她不爱,她只是为了钱,只为了钱,所以很肮脏,很疼。

    可是他给她洗澡,他们会洗掉一切,血,钱,欲望,一切肮脏的东西。我说。

    不对。雅雅说,有些东西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我点头,我发现这比《西游记》深奥,我一直想从孙悟空那里找到爱的痕迹,他怎么不爱女人,美女他也不爱,他谁都不爱,是有人限制了他的爱?还是他的理想限制了他的爱?

    二十岁的雅雅和我严肃地讨论了钱与性的关系,在我们的问题少女的时代,我们讨论得很隐晦。最后雅雅说,总之,那是一件很肮脏的事情。

    我们对视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我在很多年以后才发现,所有年长的男人都喜欢给他的小女人情人洗澡,他们想要洗去什么?时间?或者罪?

    然后就是夏天了,我仍然没有找过高粱,我想是因为我太忙了,我总是有很多书要念,我就像一只勤奋的虫子,不断地把东西搬来搬去。

    我也不知道雅雅在干什么,我听说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她梳了两条麻花辫,戴着有黑色边的男式帽,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她穿着亚麻布的直简短裙,她纤细的腰际松松地系了透明的带子。她把脚架到栅栏上,然后我们城市里一辆漂亮的涂着彩色马匹的城市猎人靠近了她,就像神话一样。

    我想一定是雅雅主动地吻了玻璃窗后面的年轻男人,虽然她是一个风光的电台DJ,她被所有听电台的男人性幻想,可她终究是一个小女孩。

    我猜测雅雅坐在那样的车子里被安全带捆绑着,就像一只五花大绑还手舞足蹈的猫,必然地,雅雅和她的情人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会酿造车祸,她的情人的三根手指必然会被压缩成为两个?一个?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雅雅在一个小时之内爱上了她的情人,他们的爱情在高速公路上开始,超过140码了吧,车子盲目地向着前面飞,急切、没有目标地,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上了这路,慢也是慢不下来的。

    出了这城市,你没有约束了,你的情人轻松地驾驭着你就像轻松地驾驭着车一样。你忘了你要的爱情了?你忘了你要的婚姻了?我们都知道从古到今钱权终是重要的,只是,雅雅你怎么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件多么肮脏的事情啊,原来你一直都是口是心非的。

    直到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我才知道事情发生了。

    我再也不会上街去看女人了,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我爸把我弄到宣传部去做了一个真正的机关公务员。我所学的计算机专业,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所学的一切,除了五笔字型,它们全部都过时了。我越来越忙,我每天都穿着黑色的制服出人电梯口,我脚步匆忙,文件夹里装满了公文。

    一直没有高粱的消息,他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的传呼,我很担心他,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很潦草的,所以我担心。

    我爱上了高粱么?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了?只是因为我在大街上见了他一面,我就爱上他了?还是因为那种爱陪伴着我的成长,所以我珍惜它。我不知道。

    下雨了,天气潮湿,我给高粱打电话,这一次他消失得太久了,我想他又会在机房值夜班吧,他的运气一直都是很好的,他从没有碰上过不法之徒,也没有执行过特殊任务,他只是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过几年他就会平安地调去派出所,管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他们告诉我高粱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调到管理高速公路的路警队去了。那天天空很晴朗,阳光明媚,但是他和他的车冲出了高速公路,他们撞坏了护栏,栏杆很昂贵,他们撞坏了很多,他们滑行得极快,停也停不下来……

    我放下电话,我开始颤抖,我又重新体会到那种要死去了的恐惧,但是再也不会有男孩子的眼睛沉默地看我,让我安静下来了。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都没有逃脱过那种被遗弃被伤害的梦魔。我深深地怨恨自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知道他已经走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支柱都是他,原来我一直都是爱着他的,然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我疼痛,疼痛极了,我哭都哭不出来,喊都喊不出来。

    他是我的初恋情人。

    窗子外面的空地里,有我当年种下的夜来香,她们挤在钢筋水泥的中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夜晚的大空中,我看见星星向我眨眼睛,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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