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1950-1954)-同学相聚

作者:邓一光 字数:7949 阅读:30 更新时间:2016/06/28

河北(1950-1954)-同学相聚

    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原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气指颐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此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这耗废了她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是组织上的安排。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蹿来蹿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充实的。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时,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哈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证实。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关山林和乌云的再次结合使这个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忆的时光。关山林在河北空军干部学校任校长,这个学校为中国刚成立的空军培养最早的正规飞行员。乌云调去后在学校的卫生所工作,做司药,也兼做护士。卫生所不比大医院,条件简陋,一共只有六个医生护士,所以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乌云很喜欢新的工作,这里的病人都是学校的学员,他们年轻、英俊,有知识、朝气蓬勃、对人彬彬有礼,有的学员来看病拿药,进门时和出门时总要对乌云正正规规敬个礼,弄得乌云忍俊不禁。总之,和这些小伙子们相处十分愉快。关山林的工作很忙,乌云很难见到他一面。学校也是军营,所以有规定,军官和家属平时不住在一起,军官有军官宿舍,家属有家属宿舍,两头分住着,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块儿。学校里带家属的军官有几十个,但孩子不多,没有托儿所,儿子路阳跟着乌云,组织上给请了个阿姨。乌云的快乐是因为又回到了关山林身边,就算一个星期两个人只能见一面,但她已很满足了。有时候关山林在星期天里带着乌云和路阳去逛街,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家里,关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画有飞机的图片给路阳看,父子俩做一阵莫名其妙的交谈。乌云则洗衣裳,再做几样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顿饭。乌云发现关山林这段时间情绪很好,性格开朗而豁达,脾气随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瞒过岗哨把乌云带进了训练场。他拽着乌云的手像猫一般地溜过铁丝网,对哨兵的茫然无知洋洋得意,像个孩子。他指着停在训练场上的几架训练机对乌云说,瞧这些家伙!咱们打台湾,打美帝国主义,全指望它们了!他说得自豪极了。似乎一旦真的打起来,他会成为冲锋陷阵队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热烈,他们都珍惜着难得的相处日子,决不肯随意放弃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岁的乌云更加成熟丰满,并且懂得了怎样使丈夫充分地快乐起来。她不是习惯,而是迷恋赤身裸体这种方式,并且让这种方式表现得既淋漓尽致又魔力无穷。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感到痴迷,感到不可抑制。在这方面,他始终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无止境的力量让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于他的执著。她总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他结实厚重的怀里,在内心的叹息中听凭他惊心动魄地把她碾碎。偶尔会有一种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谁,当他山呼海啸一般几乎把她揉成粉末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他的纯净、力量、专一和渴望撕咬完全是一个可怕又可爱的食肉动物。她已经深深陷入对他的痴迷和依恋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样的。

    好运并不仅仅是这些。对乌云来说,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开了的泉水,清冽的甘甜一汪汪全从泉眼里涌出来了。乌云知道她会在这里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在这里见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分别了四年的朋友。

    乌云上班的头一天,她拿着调令去找卫生所所长报到,所长正坐在那里和一个医生谈话,所长严厉地批评那个医生不该对病人发火,她的背对着乌云,乌云看不见她的脸,但一刹那间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糖葫芦和榛子的甜味。白淑芬一眼就认出了乌云,两个人都惊喜地叫了出来。白淑芬越过两只凳子扑向乌云,把凳子踢得东倒西歪。那个挨批评的医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严厉的所长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失态起来,甚至搂着那个新来的美丽的女人又蹦又跳。后来医生发现这个屋里没人再注意他的存在了,他决定还是走掉为好。白淑芬和乌云俩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咯咯笑个不停。下午有一次出诊,白淑芬回来以后坚决要乌云到她宿舍里去说一晚上的话。那一夜太短暂了,她们根本就没说够,要说的和想说的十分之一也没说完。白淑芬握着乌云的手,羡慕地看着乌云的脸,说,你还是这么漂亮,你比过去更漂亮了!白淑芬自己倒是比过去白了,只是有些多余的胖,这样就使她更像一个慈爱祥和的大姐。白淑芬告诉乌云,她也结婚了,丈夫也在空干校工作,是一个学员大队的大队长。后来乌云见到了白淑芬的丈夫,那个大队长瘦瘦的,沉默寡言,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当白淑芬知道乌云的丈夫就是关校长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无嫉妒地擂了乌云一拳,说,好妹妹,你是怎么把他给弄到手的?告诉你,他可是空干校的第一英雄,空干校的所有女人都眼热他呢,包括我!乌云被白淑芬的灵牙利齿逗得直乐,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疯过一阵又坐下说悄悄话。白淑芬告诉乌云,当年她去了前线,在前线和德米分了手,打下张家口后她负责送一批伤员北返,其中一个腿部负了贯通伤的营长,这个营长整天愁眉苦脸,不爱讲话,白淑芬这人热情,就有事没事去找他说话,三说两说两人就好上了。有一天那个营长突然亲了她的嘴一下,她受了欺侮似的大哭一场,并发誓要向组织上汇报。白淑芬当然没汇报。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结婚后白淑芬再没有离开过河北,1951年成立空干校时他们夫妻俩一同调来,他当学员大队大队长,她有文化,打过仗,就做了卫生所所长。情况就是这样,白淑芬说。接下来她们又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白淑芬没有孩于,至少目前还没有。谁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炕头都睡了三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白淑芬有些惆怅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显出她有心思。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管他呢,反正现在还年轻,日子还长,也说不定明天就能怀上。她说。乌云说起儿子路阳时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白淑芬也陪着喜悦,但有一会儿她的话变得少了。乌云没心眼,半天才悟过来,于是把话题改变了。白淑芬说大队长人不错,打仗立过好几次功,也知道体贴她,就是有一点,三脚端不出个屁来,哪像你那口子。白淑芬眼珠子闪烁着说,全校干部战士训话时,往台上一站,铁塔似的参人,说话不带使喇叭的,大嗓门一喊,震得人头皮发麻,不用听声儿,看他一眼身子都酥了。白淑芬说着还跳下床学关山林的样子。同志们——稍息!她把手叉在腰里。胸挺着,她那副认真样逗得乌云又噗嗤一笑,很自豪的。白淑芬后来问,乌云就告诉她,他们结婚已经四年多了,那时她还在药科专门学校读书,就是请假回部队那次,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瞒着没对任何人说。他人很好,直率、勇敢、心眼好、忠诚革命。也许他岁数大了一点儿,性子急了点儿,而且他们老是分离,她还没有习惯怎么照料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丈夫。白淑芬不以为然道,数岁大点儿怕什么,岁数大一点儿的男人知道疼媳妇,你说,他是不是很疼你?白淑芬问。那倒是。乌云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脸颊上不觉浮起两朵红晕。白淑芬哈哈笑道,你瞧,我说对了吧!乌云承认白淑芬说的对,而且她发现,和人说起关山林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很多的话。她们还说了别的,说到了德米。对另外一个好朋友她们都表现出了怀念之情。据说德米回内蒙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天亮的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的劲头依然十足,兴奋不减。乌云跳下床,赤着脚跑去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内。她回过头来对白淑芬说,咱们今晚再聊它一宿怎么样?白淑芬奇怪地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那当然,难道咱们还能干别的?

    乌云在河北空干校最初的日子快乐而又充实。

    乌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是回到关山林身边两个月之后的事。这次的妊娠反应比怀路阳时还厉害,有几次她差点儿把整个苦胆都吐出来了。关山林知道乌云怀孕的事后欣喜不已。关山林说,你别老窝在床上,你起来跑跑,你把身体养棒了,儿子才会活蹦乱跳。关山林坚持认为乌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他问乌云想吃酸想吃辣。乌云想了想,说,都不想,没胃口。关山林不耐烦地说,给个杏你吃不吃?山植呢?酸梅呢?乌云喜欢吃果子,乌云说,吃!关山林并不是真要给乌云水果吃,这几样军营里都没处寻。关山林听后乐得一拍巴掌,说,这不,我说是儿子吧?我说中了吧?酸儿辣女嘛。我关山林生就生儿子,闺女我生不出来!乌云希望犹存地问,那果子呢?关山林说,什么果子?乌云说,杏、山楂、酸梅,什么都行。关山林说,你还真要呀?乌云说,怎么是我要,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嘛。关山林说,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这么说,还真的把这事记下了,后来弄来一大筐地瓜往乌云面前一放,说,怎么样,够你吃到把孩子生下来了吧?乌云失望地说,这算什么果子?关山林说,果子不是果子,水分一样足,我尝过,还真有点儿酸劲呢。

    对乌云怀孕最为关心的是白淑芬。白淑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告诉乌云要吃些什么调胃口,要忌些什么口,还帮乌云做小衣服。卫生所里一个老医生笑白淑芬,说,白所长,人家小乌是生过孩子的,人家有经验,你又没生过,你怎么知道养孩子的事?白淑芬白了那老医生一眼,说,去去,女同志天生就会生孩子,用得着谁来教?不像你们男同志,只会种瓜,瓜长瓜落的事一点儿不懂。乌云觉得白淑芬那话说得太露骨,拿手偷偷去拽白淑芬,白淑芬也不臊,羡慕地对乌云说,你看你多福气,大的刚三岁,肚子里又揣上一个,哪像我那个老莫,荒倒是开过不老少,种子一粒不生,让人干着急。闹得乌云一脸通红,当时只知道臊了,过后细细一想,才觉出白淑芬那话前半茬和后半茬不搭界,说的怎么不是一样的事。

    乌云怀着孩子依然当她的司药和护士,那时也不兴有什么照顾,是女人都怀孩子,也不讲什么预产期,什么时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着肚子自己往产房里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大人孩子一并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惊不乍、天经地义的事。乌云虽说是校长的妻子,和别的女同志并没有两样,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过去了,乌云也开始有了胃口。后勤和学员伙食标准不同,那点口粮标准不够乌云吃的,乌云每餐都是把饭碗舔得光光地能照见人影,让人看着心里过不去。卫生所一个老医生就对乌云说,你不同别人,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你就不知道找关校长说说,要他给你补几斤粮食?乌云确实觉得饿得慌,有时候肚里讥得眼睛都冒金星,乌云就对关山林说了。关山林说,那怎么行,口粮标准是组织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长,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老婆犯纪律!乌云说,不是为我,是为孩子,是他要吃。关山林说,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干校这一档子事!关山林这里分明是没有通融的,乌云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办法。乌云有一副玉镯子,是结婚时大哥巴托尔送给她的,她托人把那副玉镯子卖了,换了些钱,然后到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买了些土豆,饿了的时候就烤几个吃。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经饿,又催人,乌云的肚子飞快地挺了起来,才六个月就像要临盆似的。关山林吃惊地说,你是怎么养的,才一个星期不见,就发面馍馍似的挺起来了。乌云忧心忡仲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是个双胎吧。关山林一听喜得合不上嘴,说,双胎好,你要真给我生个双胎,我弄一条狗腿来给你发奶。老大路阳因为寄托给人带没吃上乌云的奶,为此关山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提发奶的事。乌云没敢告诉关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关山林知道了批评她。但是批评还是没逃过。批评乌云的不是校长关山林,而是所长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乌云谈话,板着脸对乌云说,你不能再在所里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响不好。乌云说,那我以后躲着烤还不行吗?白淑芬坚决地说,不行,躲着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闻到,瞒得过谁?乌云本想说我饿,我真的很饿。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说。白淑芬说的对,谁不是一副肉做的肠子,谁没有个渴时饥时,你一个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乌黑,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打土豆嗝,当然影响不好了。于是乌云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买来的土豆堆在床下,乌云只是上下班时偶尔馋馋地看它们一眼,直到有一天乌云发现它们突然都长出黄绿色的芽苞来时,它们还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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